公元前522年。这一年,伍子胥在兄父受费无忌陷害冤死之后逃往吴国,只留给楚国一句复仇誓言:“你灭我满门,我灭你楚国。”
楚宛县公文种审时度势,见微知著,料定吴楚将有一战。他多次奉劝楚平王从善如流,推行楚庄王树立的仁德之治,广纳人才,以耕养战,坚甲利兵,然而楚平王未予理会。文种只好先行一步,在所辖的宛县四处求才,等待楚王有朝一日明白他的苦心。
宛县不大,但有着楚人屈、景、昭三户的宗庙,是楚国军事重镇。此地水草丰茂,山高水阔,水陆双通,有诸侯各国人员频频往来,货品琳琅,百工兴旺,本应是人才济济。然而“楚才晋用”造成了人才外流,又因楚国只有贵族才能入仕,文种寻街走巷,遇到的多是打草喂牛目不识丁的村民。他坐在文房中,不自觉地叹息。夫人开解说:“英雄少年便有不寻常的气象了,何不多多结识宛地的少年郎?寻出挑者悉心栽培,假以时日,一定有所收获。”文种若有所悟。
一天,文种外出泛舟散心。宛县的内海让他胸襟开阔了:“如此神秀壮阔的水乡泽国,怎会没有志向高远的旷世奇才?”他看一位摇浆的老者载着满满一桶鱼要去远处贩卖,便隔水相问:“老伯,哪来这么多的鱼?”于是,那老者将船划得近了一些,和文种说起了村寨里的一段往事。
“我们这个小村寨有一对范姓兄弟颇会养鱼。哥哥叫范伯,弟弟叫范少伯。哥哥勤勤恳恳,弟弟好学善思。兄弟俩蓄了一个小池塘,分层养鱼、保护亲鱼,又在水中放置神守,那池塘里的鱼儿又肥又多。为了把鱼都卖出去,哥哥就降了价。买鱼的自然高兴,可是同行不高兴了。有几个欺行霸市的,屡次三番砸毁兄弟俩的鱼摊,还出手打了哥哥。市吏罚过他们,奈何这些人屡教不改,尽干些损人不利己的勾当。”
文种皱了皱眉,问:“后来呢?”
老者说:“后来,范少伯把养鱼的方法教给了村民。为了避免竞相降价,他就告诉大家把鱼运到更远的地方卖。来不及运走的,可用齐国的盐做成枯鱼。”
文种连连称赞难得,又惭愧地说:“有这等人才,我竟不知!”
老者说:“这不奇怪。范少伯不爱与人交谈,独来独往。”
文种又问:“他独自做些什么?”
老者说:“我听人说,他专研学问,还通晓些兵甲之事。”
文种惊呼了一声,忙说:“老伯,多谢!我这就去见见那个范少伯。”
老者笑了:“呵,哪那么容易?范少伯狂傲得很,对狗都比对人热情些。”
文种的笑意更深了:“若是这样,我非去不可了。”
十五岁的范蠡风姿卓越。练剑时,他像一个仙人,利落且飘逸,动静自如。静谧的午后,范蠡练完了剑,便伏在地上和大狗黑将军用“犬语”聊天。因常和黑将军作伴,又勤于揣摩,范蠡已能听懂它各式各样的犬吠。黑将军缓慢而持续地叫了几声,他便知道有不速之客来了。
范蠡模仿狗的姿势,转身朝着院门一跃——见到一双干净的麻革两织的鞋子。他迅速抬眼,看见一位儒雅的先生,细长眼、高颧骨、直鼻梁、厚嘴唇,看起来智慧而老成。这先生身着暗绿色的交领直裾长袍,头冠高束,长髯整齐,正朝着范蠡微笑,叫他:“少伯。”。
范蠡利落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眼神里满是少年的狂傲。文种和蔼地笑着,如春风吹拂下的桃李。
“宛县县公文种。”文种朗朗说道,同时端量着范蠡。这少年郎气度不凡,面盘柔和,浓眉大眼,眼波清澈而目光如炬,山根高耸,鼻梁挺拔,唇形圆润饱满,嘴角微微翘起,狡黠且傲慢。头发随意地高高束起,显得玩世不恭。身穿破旧麻衣和草鞋,一看便知是躬耕以食的农家子。
“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范蠡平淡地说。
文种谦逊说道:“小老弟,你和狗子聊天,能不能和在下也聊聊呢?”
范蠡笑了:“不知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听闻三户寨有楚国狂士,特来拜会。”
范蠡对“狂士”这叫法竟很喜欢,原谅了这位不速之客的打扰。“我行我意,何狂之有?大人,我要进屋读书了,恕不能奉陪。”
文种笑着说:“已听闻少伯喜好读书,不在于这一时半刻吧?”范蠡心想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一介布衣和你这贵族官爷无话可谈。他便没有回答,径直进了屋。大黑狗跟在后面摆着尾巴,还转头来给了文种一个好似同情的眼神,然后一溜烟儿地跑进了屋子。文种想了片刻,不请自入。
菩草为顶的简陋屋舍内,范蠡果然拿着竹简一言不发,旁若无人地读着。文种毫不拘束地在草席上笑着坐下,黑将军也挨坐在一旁。文种觉得自己和这大黑狗倒是同类了——他这算领教了范蠡的狂傲,本想一走了之,可想起夫人曾说的又待了下去。这范少伯面相不俗,不卑不亢,他倒是发自心底的喜欢。
“少伯是个好读书的人,难得啊!”文种刻意套近乎,而范蠡却不说话,眼神在竹简上慢慢扫过一列又一列。尴尬片刻,文种惊喜地发现他读的乃有关阴阳消长之道。
“少伯,你也专研李耳之学?真乃知音啊!”
范蠡冷傲的神色果然有些和缓,说:“正是,看来大人也爱参悟阴阳之道。”他寻思了片刻,像他这样的布衣读些皇亲贵胄才能读到的书简,确实令人费解,便主动解惑:“哦,对了,这竹简乃家父在世时为劝兄长范伯学有所成,找郢都朋友百般周折才得到的。哥哥不好学,我不忍弃之。其实,这上面的学问,我早已有所领悟。”此时范蠡的语气似有几分轻蔑。
这时候,大狗咬住了文种的衣摆玩了起来。范蠡只好教导小孩似的让黑将军去外面玩,同时朝文种解释说:“大人别介意。黑将军调皮惯了。双亲离去得早,哥哥嫂嫂常忙于耕作,自小就是它陪着我。”范蠡喝斥了几声,可是黑将军动也不动,还发出呜咽声。文种笑笑,幽默地说:“无妨!我看,它是个副将吧?”范蠡随之一笑,心想这位县公平易近人,倒是个能说说话的。
文种问:“你的哥哥嫂嫂也住在这里吗?”
范蠡答:“是,他们一早就去投鱼食了。”他的眼神仍落在竹简上,但已是有问必答。
文种接回之前所说的:“少伯如何领悟其中的学问?”
范蠡听后,搁下了竹简,说:“此事说来话长,大人不如先喝杯茶吧。”说话间,他手脚利落地烧了水,以几枚晒干的柑橘皮做茶。文种带着欣赏的笑意注视着范蠡,环顾四周,心下感叹:“哎呀呀!这简陋平常的人家,竟长得出这样的高才!”
二人就着一张枯木茶几对坐。范蠡边倒茶边说:“我见您脸颊泛红,似有肝火。这柑橘清香,可润燥去火,您且尝一尝。”
文种接过茶盏,认认真真喝了两口茶,闭上眼睛,神意松弛。他感到范蠡的茶,就像他的人一样,令人清爽醒脑。
范蠡娓娓道来:“日月升至最高点便落下,阴阳转化因循往复。人事与天道相参,周而复始。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只是人们并不去琢磨其中的道理罢了。”
文种眼神一顿,心中惊叹,这小子所说的和他老师李耳所言竟不谋而合,果真是无师自通的奇才,于是赞叹说:“少伯,你真是心智通达的人,以后必成大器!”
范蠡只说:“大人取笑了。一介布衣,躬耕以食,能成什么大器?”
文种叹息一声:“你说的也不错。在楚国,布衣要入仕,难如登天啊!”
范蠡沉默片刻,慢悠悠地说道:“山中的良木,即便无人砍伐,也一样会长成参天大材。世人不用它,并不是它的错。”他边说边抚摸着黑将军的脊背。狗儿似乎和主人心意相通,表情竟是可怜兮兮的。这些话句句说进了文种的心里,他对范蠡的爱惜之情溢于言表:“少伯啊少伯!既然是参天大材,怎可静藏于山中?此前我对你的才能已有几分了解,此刻我更确定,你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范蠡摇摇头:“大人过誉了。少伯只是说些所思所想,早习惯了和哥哥一起养鱼,日子贫而有味,亦很知足。”
文种迟疑片刻,开门见山地说:“养鱼固然很好,可是少伯你能做的远不止这些。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也是天道啊。你我都改不了楚国贵族入仕的传统,但抛开身份,仍有可为。”
范蠡不解地看文种。
文种直言:“不知少伯愿不愿意跟我到宛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呢?”
范蠡淡定地说:“不知大人要我做什么呢?”
“这……”文种的神情凝重起来。楚国的官制不同于其他诸侯国,官职任免权都集中在楚王手中。文种虽是县公,却无权给范蠡什么官职头衔,只有看管兵器、清扫庭院这类杂事他可以做主。另外,像范蠡这等人才,他有些私心,想藏在自己门下。
见文种小心翼翼的,范蠡语气轻快而不失恭敬地说:“大人但说无妨。”
“眼下,只能让你去看管兵器,以待时机,不知你可愿意?”文种忐忑又期待地看着范蠡,而他也怔怔地看着文种,不发一言。
文种忙说:“我绝不强人所难。少伯若不愿意,权当我没说过。谢谢你的茶。还有事,我先告辞了。”文种缓缓起身预备离去。范蠡却讶异地说:“少伯做梦都想去宛县看看兵器,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文种一听,转忧为喜,竟激动得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