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州牧之内，奢华的雕花拔步床静静伫立。
刘表身形略显虚弱，半倚在柔软的蜀锦靠枕之上，那靠枕绣工精美，丝线在微光下泛着柔和光泽。
他目光深邃，落在案头那本《韩非子》上，书页已被翻得卷边，足见翻阅次数之多。书中权谋之道，他早已烂熟于心，却仍不时研读，冀望从中寻得应对当下乱局之策。
窗外，蔡夫人尖锐的声音突兀响起，夹杂着宫娥惶恐的辩驳，“主公药石罔效”这几个字，如寒风般钻进刘表耳中。
他神色未动，锦被下的右手却悄然握紧，藏在被褥深处的犀角匕首，触手生凉。
此匕首来历不凡，曾染匈奴可汗之血，寒光闪耀间，诉说着往昔战场上的金戈铁马。自那之后，十年时光匆匆流逝，它一直被妥善收藏，未曾再沾血腥，如今却因局势风云变幻，再度被刘表握于手中，似在等待着一场新的风暴来临。
“明公，蔡瑁昨夜第三次夜访张允。“
刘表的贴身护卫首领王甫单膝跪地，袖中滑出半片染着朱砂的竹简，“蔡赟在牢中吞针前，曾与张允密会半个时辰。“
刘表浑浊的眼珠忽然亮起，像淬了冰的青铜剑，他知道这是蔡氏即将狗急跳墙的信号。
这几日，刘表于卧榻之上，佯装病情陡然加重，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他特意将这一消息泄露给蔡氏暗中安插在身边的医官。待那医官匆匆离去，刘表便静静地等待着。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蔡夫人便带着一脸悲戚之色匆匆赶来。
她站在病榻前，假惺惺地悲泣着，声音中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急切。刘表目光锐利，不经意间瞥见蔡夫人袖口微微露出的江东锦缎纹样，那精致的纹理在昏暗的室内格外刺眼。
见此情景，刘表心中不禁冷笑。
遥想当年，他单枪匹马、仅带少数随从便毅然决然地踏入荆州这片复杂之地。
彼时，面对宗贼五十五人势力错综复杂的局面，他沉着冷静、运筹帷幄，在谈笑风生之间，便将那些为祸一方的宗贼一一诛灭。
如今，眼前这几个凭借裙带关系上位、自以为是的外戚，在他眼中，又何足为惧？此刻他掀开暗格，取出一叠盖着“镇南将军印“的密令。最上面那封是给江夏太守黄祖的：“若蔡瑁调水师，立斩来使，附其首于木鹅，顺流而下。“
中间夹着的，是刘琦此前从曲阿送来的军报，濡须口的烽火台图纸上，用朱砂圈着蔡氏在江东的三个粮库。
“去请公子来。“
刘表对着虚空开口，王甫退下时，他忽然咳嗽起来，震得床头金蟾香炉倾倒，沉水香混着药味在殿内弥漫。这不是病咳，是暗号——告诉藏在房梁上的死士，该启动第三重计划了。
刘琦踏入寝殿时，看见父亲正对着铜镜整理冠带。
那顶镶嵌七梁的进贤冠已闲置三年，此刻端端正正扣在斑白的鬓角上，衣摆处绣着的双鹤纹，正是当年天子亲赐的镇南将军朝服。
“跪下。“刘表的声音像淬了铁，惊得刘琦膝盖一弯，撞在青砖上。
“看见床头那幅《禹贡九州图》了？“
刘表手指划过地图上的荆州，指甲在南阳郡位置留下淡淡血痕，“当年我举兖州之众入荆，靠的不是蔡氏的嫁妆，是蒯家的五千私兵。“
他忽然从暗格里抽出半幅帛画，上面用蝇头小楷列着蔡氏近三年的贪墨明细，每笔数目旁都盖着张允的私印，“张允以为替蔡瑁做假账，就能瞒过当年审案的廷尉？“
殿外突然传来兵器相撞声，十六名甲士簇拥着被反绑的张允闯入。
这位蔡瑁的心腹统制官此刻发髻散乱，腰间玉珏已被换成囚衣的麻绳。
“明公！“
张允看见刘表端坐的身影，忽然想起七年前在宜城，这位主公曾亲手为他系上征西将军的绶带。
“张将军可知，为何你送去江东的密信，总会多盖一枚'荆州牧印'？“
刘表举起案头的青铜印玺，印纽上的螭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从你收下孙策送来的二十车蜀锦开始，你的每笔往来，都记在这本《蔡氏朋党录》里。“
他翻开面前的黄绢，张允的名字赫然在列，旁边注着：“建安三年冬，私扣长沙军粮三万石，嫁祸武陵蛮。“
张允脑海中猛地闪过上个月蔡瑁神色匆匆交予他的任务，彼时蔡瑁言辞恳切，让他伪造一份调令，称此举关乎蔡氏一族的安危。
如今回想起来，那调令上的每一处笔画，竟都似为今日之局埋下的伏笔。
原来，在暗处，刘表的暗桩早已悄然行动，将所有能成为罪证的物件逐一替换，不动声色间布下天罗地网。
张允抬眼，撞上刘表那如寒芒般锐利的目光，那目光似能洞悉他心中每一丝隐秘。
刹那间，他心中豁然开朗，为何蔡赟才刚被擒，主公便传出“病入膏肓”的消息，这分明是以病重为饵，逼得蔡氏一族狗急跳墙、铤而走险，只为能将他们这些朋党一窝端，一举肃清隐患。
“明日巳时，在宗庙会见群臣。“
刘表对刘琦说道，同时将象征荆州兵权的玄铁虎符推到他面前，“你母亲当年临终前，曾让我发誓护你周全。本想让你返回长沙，待我评定蔡瑁一族后再将荆州交给你，没想到便是靠你自己，蔡瑁一党也绝非是你的对手。“
他指腹划过虎符上的缺口，那是初平元年与袁术决裂时，被流矢崩掉的边角，“但真正的周全，还是要雄鹰自己闯荡。“
次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刘氏宗庙便被一层肃穆且神秘的香雾所笼罩。
只见那宗庙之内，雕梁画栋，尽显庄重。
刘表身着绣有十二章纹的衮服，神色威严，稳稳端坐在七尺高的玄玉神案前。这衮服之上，日、月、星辰、山、龙等章纹栩栩如生，彰显着其尊贵的身份与无上的权威。
就在此时，蔡夫人牵着刘琮，脚步匆忙地闯入宗庙。
恰在这一刻，他们瞧见张允正被狱卒从偏殿拖出。
张允神色慌张，头发凌乱，衣摆一路拖过地面，在那砖缝之间，一枚温润的和田玉佩悄然滚落。
这玉佩，正是蔡夫人前些日子亲手赠与蔡瑁之物，此刻却在此处现身，让蔡夫人心中一惊，顿感事情不妙。
“蔡氏一门，结党营私，贪墨军粮，私通外敌。“
刘表的声音在宗庙穹顶回荡，殿角的青铜编钟忽然自鸣，惊起梁上栖息的玄鸟，“念在蔡氏曾佐荆州，着即削去所有官爵，田产充公，女眷入织室，男丁谪戍夜郎。“
蔡夫人望着神案上摆放的证物：蔡赟的账本、张允的密信、甚至她送给孙策的鎏金香炉，忽然想起半月前刘表“昏迷“时，曾握住她的手说“琮儿尚幼“，原来那时掌心的茧子，正是握笔记录罪证磨出的。
“琦儿，“刘表转向跪坐在右侧的刘琦，取出用黄绫包裹的策命，“昔高祖斩白蛇而兴汉，光武起南阳而定鼎。今朕以荆州牧、镇南将军之职，授汝节钺，掌生杀大权。“
他亲手将节钺递出，玉质的钺身映出刘琦震惊的瞳孔——那不是惊喜，是终于看懂父亲十年隐忍的骇然。
当刘琦双手恭敬地接过节钺之时，宗庙外忽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金鼓声，那声音仿若滚滚惊雷，直震得人耳鼓生疼。
不过转瞬之间，探马便快马加鞭飞驰而来，高声飞报：江夏水师已成功控制汉江流域，江面之上尽是自家战船，旗帜烈烈飘扬。
与此同时，蒯越正带着襄阳士族联名状匆匆求见，意图面陈要事。
而蔡瑁的亲卫，早在昨夜那月黑风高之时，便被王甫精心部署的暗卫悄然缴了械，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如鬼魅一般。
这所有的一切，皆在刘表咳血装病、深居简出的三个月里，被精心布局，丝丝入扣地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蔡夫人瘫倒在玄鸟图腾前，望着刘表衣摆上的日月星辰纹，忽然想起新婚时他说“吾本寒士，得遇夫人乃天幸“。
原来所有的示弱，都是让猎物放松警惕的伪装；所有的病容，都是麻痹权臣的烟幕。这个被世人以为懦弱的荆州牧，终究用十年时间，完成了比诸葛亮隆中对更精妙的布局——借蔡氏之手清除异己，再借刘琦之名收归权柄。“
“明公圣明！”殿中群臣突然齐呼，声音震得宗庙檐角的铜铃作响。
刘表望着殿外晴空，想起初入荆州时的誓言：“定使荆襄九郡，民有菜色者，吾之罪也。“
如今蔡氏已倒，权柄在握，他终于可以将那句藏在心底的话告诉长子：“所谓扮猪吃虎，不是真作猪，是让虎以为你是猪。“
刘琦握着节钺的手，起初因紧张与重压而微微颤抖，仿若寒夜中飘零的残叶。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蔡氏集团在他与父亲的联手下逐渐退幕，那股震颤之感悄然消散，变得愈发沉稳有力。
他脑海中突然闪过诸多画面，无数个寂静深夜，父亲刘表独坐案前，就着昏黄烛火，反复翻看那本《春秋》。往昔他以为这不过是父亲附庸文人风雅，可此刻站在宗庙之中，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斑驳地洒落在高悬的“光被四表”匾额之上，他豁然开朗——父亲研读的哪里是什么典籍，分明是郑庄公克段于鄢的千古权谋。
彼时郑庄公面对胞弟共叔段的谋逆之举，假意纵容，暗中布局，最终一举将其制服，稳固政权。
刘表亦是如此，多年来对蔡氏一族的膨胀隐忍不发，实则在暗中筹谋，只为今日这般雷霆出手。如今蔡氏势力土崩瓦解，而属于荆州的崭新篇章，恰似春日初绽的繁花，正伴着蔡氏的退场，在他与父亲这对父子的默契配合下，缓缓掀开，未来的荆州，正等待他们父子携手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