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四百里加急在驿道飞奔,留下一地烟尘。
大同节度使仇鸾在门楼上目送信使远去,心里郁闷不已。
自来此上任,严阁老就吩咐他尽力压制许文若,如今却要为其表功……
他有什么办法!
边防废弛,不堪一战……这都是前任节度使的锅。
他倒好,麻溜的被鞑靼人斩了,偏要自己来收拾这烂摊子。
前脚才同意走私换取和平,后脚俺答汗就被许文若做掉,平白给鞑靼人抓了把柄。
话又说回来,自己也算是完成了严阁老“以保全实力为第一要务”的指示。
如今大明宫在军队的影响力日益减损,也损失不起一个重镇节度之位。
送走许文若这个强势的二把手,还方便自己给太上皇挣孝敬,也不能完全说亏。
所以他并不担心立刻变成弃子,只是事后被算账的风险拉的有一点点高。
仇鸾回到府邸,将后日的接应事宜安排妥当。
黄台吉掳掠一番自会退走,不听话的部众将是他仇鸾的军功,许文若则可以顺利升职返京。
如此,黄台吉达成了目的,太上皇能从大同得到更多孝敬,皇上也将如愿调回许文若。
简直皆大欢喜!
……
入夜,黄台吉端坐榻前,眼皮开合间是止不住的疲惫。
他很困,但每次闭眼都是迎头而来的混铁棍。
恐怕要回到草原后,才能睡个好觉了。
索性再审视一下部署,下午得到消息,说许文若将于后日出关决战。
如此一来,直面其锋的是哪个倒霉蛋可就完全由自己来决定了。
该选谁呢?
“黄台吉,你睡了吗?我睡不着。”
寒风入帐,一道富有朝气的汉话从面前传来。
不看便知,声音的主人定是一位精力满满,无处发泄的少年郎。
黄台吉木然抬头,胸中怒火猛然腾起……又悄然熄灭。
来者丰神俊朗、身材修长,无疑是个汉人。
值此隆冬时节却只着一身样式奇怪的单衣薄裤,而且赤手空拳未携任何兵器。
神色轻松自然,仪态从容潇洒,仿佛这里不是威严肃穆的汗帐,而是任他恣意妄为的卧房。
一股冷意从尾椎直冲脑门,冲得他双腿发软、头皮发麻,一下就不困了。
黄台吉想过或有与他见面的一天,但绝非深夜帐中独处。
寻常人只剩战战兢兢,黄台吉仍能强作镇定:“许文若?”
许文若缓缓走近,伸手拿起案上的书。
“嚯,你不仅会说汉话,还看得懂孙子兵法?”
“本汗聪慧过人,没有学不会的话、看不懂的书。”
“呵~”
许文若轻笑一声,如有兴致,他高低得整点偏微分方程之类的东西让他瞧瞧。
可惜没这兴致。
“你可知我来此地所为何事?”
黄台吉冷汗直冒,草原狼王失去了勇敢无畏的霸气,并不敢当面直抒胸臆。
“没想到霸气盖世的玉面人屠也用上了狡诈手段,说好后日决战,却今晚就来偷袭。”
许文若依旧风轻云淡:“你既读孙子兵法,当知其中缘由。”
黄台吉轻呼口气,比起这个,他更想不通的是许文若修长的身形如何能有那般勇力。
略一思索,道:
“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许文若满意的颔首,“不错,因为我善。”
黄台吉作出一脸欣赏的样子,赞叹道:“杀我一人,你既能保全自己的军队又能挑起草原内乱,确是兵法里用兵之善者,但是——”
话音未落,他大喝一声抽出桌旁的小刀奋力一划,随后头也不回的向前扑去。
只要大声示警让侍卫进来拖住片刻,他就有机会逃出生天。
正欲落地翻滚,只见一具无头尸体扑倒在地上,还滑出了一段距离。
头皮处似有痛感传来,脖子……
不好!
黄台吉努力瞪大双眼,视界却越发朦胧。
没有但是。
许文若见他瞳孔未散,默默读秒。
“什么草原狼王,也不过才三秒,据说拉瓦锡都眨了十多下。”
吹走手中那根夺命的发丝,许文若缓缓走出帐外。
对成长了两年的他而言,万军之中取敌酋首级亦非难事,只是确定位置有些麻烦。
毕竟玉面人屠的威名远播后,已经没有敌军将领敢穿奢华服饰、住高端营帐了。
值得一提的是,玉面人屠这个绰号纯属恶意造谣,对于尚未入关行凶的异族,善良如他通常都是只诛首恶。
杀一个人就能解决问题,没必要杀一群。
他终归是个爱好和平的好人。
至于之后在内乱中要死多少就与许大善人无关了。
……
北京,文渊阁。
永泰帝亲临内阁,与阁臣就大同来的奏报展开议论。
得知心腹爱将中炮落马,他确实比黄台吉还紧张。
这可是他亲自拔擢的武探花,性行质朴、身世清白,是他难得的军中嫡系。
凭借力挽狂澜的大功以及两年的守边资历,时机一到便能回来接手京营,成为他的尉迟敬德。
折在边关太亏了。
还好后面便是:许文若杀敌数百,贼寇望风而逃,新式火炮亦被悉数缴获。
永泰帝龙颜大悦,正想着找理由调回许文若,不意大同节度使仇鸾接着竟上表为其请功。
大同节度使在两年多前由太上皇一脉推举上任,是个纯纯的严党。
只是当时正值危难关头,大局为重,永泰帝忍了。
如今搞这么一出,是想弃暗投明?
永泰帝瞥了眼一旁的瘦高老者。
严嵩这老货面色如常,看来早就得到了消息。
“元辅有何看法?”
“老臣以为,许副将既受炮伤,当以静养为要。”严嵩不疾不徐道,“如今边关大战一触即发,贸然调离恐于军心不利。”
不管怎样,一贯的立场先要表明。
次辅徐阶身为清流之首,如今被陛下倚重,自然要反对:
“边关苦寒,岂是养伤之地,可待许将军伤势稍缓,徐徐返京。
至于战事,两年前贼寇才元气大伤,兵力有限。此次犯边应当只为劫掠,又有仇节度总览全局,大同当能无恙。”
永泰帝颔首:“仇鸾既然在此时请功,便是有相当的把握,元辅身在中枢,亦需尊重前线的判断,拟旨吧!”
严嵩不复多言。
皇帝出马,他偃旗息鼓也是很合理的。
近年来,皇上扶持的清流已稍成气候,一些事也再不必同他转圜。
但九边兵事从来不是朝廷一纸诏令就能完全掌握的,武勋们大抵还是站在太上皇这边。
许文若再能折腾也不过一人而已,来京城正如龙游浅滩,还能翻起什么浪花不成?
于是,一直未发言的阁臣张治娴熟的提笔伏案,不消片刻,诏令已然书就,只待披红用印便可发往大同。
看着即将生效的诏书,众人心思各异。
这时,匆匆的脚步打破了殿内的平静,所有目光同时投向门外。
“万岁爷!捷报!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