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川立在弦歌台残碑前,掌心托着那枚嵌有青铜卦片的泥泥狗。暮色中的太昊陵笼着层血雾,七十二道牌坊的铜铃无风自响,奏的却是娘生前哼的安魂调。他耳后的胎记隐隐发烫,恍惚间又见白灯笼童子的朱砂痣在碑影中明灭。
“该收尾了。“
白衣女子的声音自识海浮起,陈三川低头望去,月白裙裾的虚影正与他的影子重叠。自天门闭合后,他方知这缕残魂原是初代灵胎的执念——三百年前被柏木棺镇压的少女,与他共享着同一道命魂。
龙湖突然泛起金波。陈三川踏入浅滩,湖水浸透布鞋时,八百泥泥狗自货担中跃出,衔着历代陈氏先祖的残骨沉入湖底。水面浮起三百盏莲花灯,灯芯燃着的竟是守陵人炼制的尸油,火苗在暮色中拼出“泽火革“的卦象。
“陈灵胎!“
守陵人余孽的嘶吼震落柏树叶。陈三川转身,见独眼老者踏着卦签御风而来,胸口嵌着的半块龟甲已爬满裂纹。老者袖中甩出十二道纸符,符上生辰八字竟全是戊寅年七月半——正是三百灵胎的诞辰。
陈三川的竖瞳突然剧痛。视野穿透纸符,窥见每张符纸都裹着片初代灵胎的指甲——那些月白旗袍的女子残躯,被炼成了续命的符咒。他摸出焦黑的娘亲指骨,骨缝渗出的辰砂墨在湖面绘出“天风姤“卦,泥泥狗应卦而啸,犬牙咬碎漫天纸符。
“你当真要毁了三百年基业?“老者咳出带朱砂的黑血,“卦盘一毁,淮阳城皆要陪葬!“
陈三川望向对岸的太昊陵。统天殿飞檐下的白灯笼突然暴涨,灯芯童子跃入虚空,手中黄表纸迎风展开——竟是整座淮阳城的卖身契,地契落款处盖着历代守陵人的黥面血印。
“原来淮阳人皆是卦奴...“陈三川的银剪刀突然自鸣。他福至心灵地割破掌心,混着辰砂墨的血溅在卖身契上,墨迹遇血即燃,将三百年的契约束缚烧成灰烬。
老者暴喝着掷出龟甲,甲片在空中裂作卦签暴雨。陈三川踩着担经挑的禹步闪避,耳后胎记突然撕裂,金莲簪自识海跃出,在他眉心刻下竖瞳。视野霎时澄明如镜,他窥见每根卦签末端都拴着个啼哭的灵胎。
“对不住了。“陈三川喃喃着挥剪。银刃划破虚空,灵胎的脐带应声而断。三百道魂影升入星穹,在夜空中拼出完整的河图洛书。老者的龟甲轰然炸裂,碎渣刺入他独眼,迸出的不是血,而是柏木棺的碎屑。
湖心突然升起青铜鼎。陈三川跃入鼎中,见初代灵胎的残躯正与卦盘同化。月白旗袍已褪成殓布,女子心口插着把生锈的剪子——正是娘亲那柄的初代模样。他抚上剪柄的刹那,三百年的记忆汹涌而入:
伏羲氏画卦那日,龙湖底浮出混沌;初代巫祝以柏木为棺,将少女炼成卦灵;守陵人世代剜其血肉,孕出无数灵胎固阵...而陈家所谓的“货郎血脉“,不过是卦灵溢散的残魂。
“今日,该由卦灵终结卦盘。“白衣女子的残魂自剪刃浮出。陈三川与她十指相扣,金莲簪与银剪刀交叠成十字,在青铜鼎内壁刻下殄文。鼎身浮现八百泥泥狗的虚影,每只彩陶犬都衔着块燃烧的龟甲。
整座淮阳城突然静止。七十二道牌坊化作流光汇入鼎中,龙湖水倒悬成帘,将太昊陵裹入先天八卦。陈三川在剧痛中化作青铜卦签,三百道纹路爬上皮肤——左臂是宛丘城郭,右腿是龙湖暗流,脊背刻着整部《连山》《归藏》。
子时的更鼓响彻虚空。青铜鼎迸出万丈金光,将卦盘熔作青铜雨洒落。陈三川最后望见:学徒在文身馆给新生儿刺下“泰“卦,经挑娘们重跳祈福的履迹舞,东关蒸糕铺蒸出不带血腥的阳春馍...
晨雾漫过弦歌台时,货郎担静静躺在残碑旁。担头的“陈记“铜皮蒙着露水,竹筐里的泥泥狗彩绘如新。赶早香的妇人瞥见个穿月白长衫的背影,转眼却只剩柏树枝头的金莲簪,在风里叮咚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