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檐下的雨帘像串珠般慢慢坠落,姜绾的指尖在青瓷茶盏上轻轻扣着节拍。
她望着东厢房紧闭的雕花木窗,那里已经七日不曾透出过光亮。
“听说姜怜连晨昏定省都告病了呢。”姜禾拈起一块桂花糕,嘴里噙着甜腻的笑。
雨滴落在芭蕉叶上敲出密匝的声响,姜绾垂眸看着茶汤里浮沉的茉莉花:“大房这般作态,倒是更坐实了姜怜私会外男的传言。”
“可不是!”姜禾殷红的嘴角翘的尖利:“昨日我让银杏去东市采买,连绸缎庄的伙计都在议论咱们姜家的四姑娘,要我说这事就得趁热打铁,给父亲来一剂猛药。”
雨幕那头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姜绾忽而抬高声音:“咱们父亲是最在乎脸面的,这次姜怜实在是太让父亲失望了。”
姜绾的唇角微微上扬:“再过五日便是簪花宴了。”
随后姜绾忽然凑近半步,鬓边累丝金凤衔的东珠垂在姜禾耳畔:“二姐姐,听说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这次要亲自考贵女们的诗书。”
花架子上垂落的紫藤忽然簌簌作响,几片青羽似的花瓣落在姜禾月白的襦裙上,她抬起眼,眸光比汝窑瓶里插着的玉簪花还要清透:“实话告诉你,我有心上人了。”
姜绾的指尖一颤,将惊愕的深色染的晦暗不明:“二姐姐慎言!这话若是让...”
“是二殿下。”姜禾截住她的话头,指尖轻轻抚过姜绾的手。
“若是这位玉面阎罗,倒是可行。”姜绾忽然笑出声,露出弯弯的眉眼。
廊下忽然传来铜盆落地的声响,瞬间便惊起几只栖在花架上的雀儿,姜禾望着乱颤的紫藤花穗,轻声道:“情不知所起,则一往情深。”
那时的姜禾还是刚刚情窦初开的少女。
姜禾踮着脚尖往银杏树梢挂红绸时,春衫袖口滑落半截,露出羊脂玉镯叮当轻响,寒山寺的千年古树枝桠交错,枝头系着的朱红绸带着暮春的风里翻飞如蝶,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少女心事。
“要帮忙吗?”清朗的声线惊得她手一抖,红绸飘飘荡荡落在青石板上。
转身看见少年立在五步开外,竹青色襕衫被斜阳镀上金边,手里握着半卷画轴。
他弯腰拾起红绸,指尖拂过墨迹未干的‘愿得一人心’时,姜禾耳尖倏地烧起来。
“姑娘也信这个?”少年的话语惊得姜禾后退半步踩到裙摆。
少年眼疾手快扶住她的手腕,指腹薄茧蹭过肌肤时带来细碎的战栗。
“姻缘天定,求来的终究是虚妄。”
“倒不如在佛前种颗因果。”说着他拾起片完整的银杏叶。
少年却径自折了段银杏枝,将红绸仔细系在嫩绿的新芽上:“这树太高,不如让新枝带着祈愿生长。”他仰头的姿势露出喉结轻浅的弧度,后颈碎发被风掀起又落下。
姜禾闻到他袖间的松烟墨香混着佛寺的檀香,心跳的比殿角的铜铃还乱。
他忽然抬眼轻笑,眸中映着满树的金叶簌簌而落。
细雨忽至,香客们仓皇地躲进檐下。
姜禾提着裙裾往廊下跑,却见那位少年仍立在原地作画。
宣纸上地银杏树栩栩如生,枝桠间隐约可见她遗落的红绸。
“姑娘的伞。”他忽然转身,将油纸伞塞进姜禾的掌心,自己顶着画轴冲进雨幕。
伞柄残留的温度灼的她指尖发颤,伞面上绘着的并蒂莲在雨中愈发鲜活。
三日后,姜禾借口还伞再来,主持却说画画的公子已经南下。
姻缘树新抽的纸条上,有人用金粉题了半阙诗:“东风不系红绸带,却遣新枝作月老。”她摸着凹凸的金漆痕迹,忽然想起那日少年作画时,也是用的如此。
雨丝又飘起来,姜禾紧握绘着并蒂莲的伞。
远处钟声惊起满树的红绸,有一片朱砂色的影子掠夺飞檐,恰似那年落在青石板上的少年心事。
“伽蓝雨歇处,银杏结果时,不敢求连理,惟愿叶同枝。”姜禾将那枚叶片夹进《诗经》中,每翻至‘既见君子’时便觉脸颊发烫。
姜禾的指尖还沾着廊檐滴落的雨水,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在夕阳里泛着碎金般的光。
她忽然握住姜绾的手,细绢衣袖滑过姜绾细嫩的皮肤:“三妹妹,雨停了。”
“那不如,我们去市集吧!”姜绾提着素色裙裾跳过水洼。
“正有此意。”姜禾拽着姜绾往前跑。
市集的喧闹声穿透了姜府的高墙,两个素色身影带着帏帽,贴着墙根疾走,姜禾将油纸伞收成细细一束,伞尖垂下的雨珠氲湿了裙角。
西市正值最热闹的时辰,胡商骆驼颈间的铜铃与糖画摊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二姐姐快看!”姜绾踮起脚尖,糖人摊前琥珀色的麦芽糖拉出透亮的丝,映的她眸子晶亮。
姜禾却在红绸翻飞的摊位前驻足,铜锁上‘白首不离’四个字在暮色立泛着幽光。
摊主老妪笑道:“姑娘要刻名字吗?”
“我要两个兔儿爷糖人!”姜绾清脆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
小贩正要将糖人递过,地面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惊变陡生时,马蹄声如惊雷碾碎市集的喧闹,疯马鬃毛间缠着断裂的缰绳,眼珠赤红似要滴血,撞翻了胭脂摊子,珊瑚珠滚了满地,糖人架子轰然倒塌,姜绾的绣鞋陷在糖浆里。
人群尖叫着四散奔逃,姜绾呆立当场,糖人碎了一地。
玄色衣炔掠过她眼前,男人掌心粗粝的茧擦过她腕间,将她整个人都裹进松墨的气息里,转瞬已旋至街边的酒肆之下。
帏帽轻轻掠起时,谢韫洲清楚的看到了她的脸,他一瞬间竟然忘了在她腰间的手。
“姑娘可还站得稳?”低沉的嗓音震得她耳尖发烫。
她抬头便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的指节被暮色镀的如同冷玉:“姑娘的帕子。”
姜禾拨开人群奔来时,只见姜绾绯红着脸被一个华服公子虚扶着,那人玄色锦袍上银线暗纹流转,腰间戴着的正是谢家才能用的玉佩。
“多谢公子...”姜绾话音未落,长街尽头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十余名玄甲卫转瞬即逝,为首之人滚鞍下跪的动作激起铁器相撞的冷响:“属下来迟,请三公子责罚!”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戍守在北疆十年的谢家三郎谢韫洲,据说他回长安的那日,御史台连上了三道折子弹劾其‘拥兵自重’。
“谢某惊着姑娘了。”谢韫洲解下佩剑递给侍卫。
他弯腰拾起碎裂的糖人:“明日遣人送一匣子西域糖霜到姜相国府上,算是我的赔礼。”
“我们...可曾见过?”话出口姜绾才觉有些唐突。
那人却低笑一声:“谢某三日前随军入长安,姑娘这套说辞...”尾音消融在渐起的夜风里。
“是妾身冒昧了。”
她垂首行礼,转身时闻见沉香屑混着海棠香,像极了那夜永巷墙头飘落的碎雪。
谢韫洲望着那抹烟霞色身影消失在尽头,他的指尖抚摸着玉佩,身上特意熏了沉香,可还是盖不住记忆里的血腥气,上元夜也是这样的时刻。
而此刻的她竟认不出,那个缩在阴影里的少年,早就将她的眉眼刻进了心里。
初春的雨丝斜斜掠过谢府檐角的铜铃,谢韫洲穿过垂花门时,正听见回廊里那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管家打着伞迎了上来:“小公子可算是回来了。”
玄色的袍角掠过石阶,谢韫洲正踏入正厅的刹那突然僵住。
八仙桌旁,谢临渊听见动静后抬眼一笑,谢怀瑾扑哧一笑,谢韫洲刚刚落座,谢怀瑾突然开口:“听说三弟今日在西市英雄救美了?”
银筷当啷一声砸在瓷碟上,谢韫洲抬头,正撞见沈知芸手中的绢帕忽然落在案几边缘。
谢临渊随后补充了一句:“好像是姜相国的女儿。”
沈知芸的声音陡然拔高,嘴角瞬间上扬,一下子变得八卦起来:“姜相国家的姑娘?”丹蔻染就的指尖为谢韫洲夹菜:“是大房的嫡长女姜雪,还是二房和三房?”
片刻之后,谢怀瑾慢悠悠的补了一句:“是庶出的三姑娘姜绾。”
“哎呀,听说她生母是扬州歌姬,就连当年病故时连口薄棺都...”
“母亲!”谢韫洲霍然起身,袖中的龙骨玉佩滑落在地。
他恍惚又看见那双清丽的桃花眼,人群推搡中,他轻轻搂住她的腰,素色帏帽掀开的霎那,他竟忘了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
雨声忽然大了起来,谢长宴却咳了咳:“谢家的少君当街抱着未出阁的姑娘,你也不知道害臊,明天就给我滚去姜相国府赔罪去!”
“那马分明是冲着姜三姑娘命去的。”谢怀瑾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沈知芸却有些不知所措,她突然抓起佛珠在掌心拨动:“不能,我长姐是姜家嫡夫人,怎会容不下个庶女?”
她望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芭蕉叶:“不久就是簪花宴了,我定要瞧瞧能让洲儿舍了清誉的姑娘,生的是怎样一副倾国倾城之貌。”
姜绾在锦被间辗转反侧,今天谢韫洲身上的檀香味道让她想起永巷的上元夜,那个倚在霉烂窗棂的少年也是这般,指间薄刃滴落的血珠坠入她绣鞋边的雪堆。
宫灯被风吹的摇晃,姜绾隐约中看见少年苍白的脚踝依然锁着玄铁链。
那团黑雾露出一双灰绿色的眸子:“我叫崇厌。”
他忽然凑近,呵出的气拂开她额前的碎发:“字子野。”
姜绾是被甜腻的焦糖味熏醒的。
她望着菱花镜中苍白的脸,指尖抚过眼下的淡青。
“我的好妹妹,你怎么还在梳妆!”姜禾一把攥住她腕上的翡翠镯子。
外头的嘈杂声愈发清晰,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的飞起,海棠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的裙裾上。
“三妹妹快些。”姜禾提着鹅黄裙角跨出门槛,鬓边珍珠流苏簌簌作响。
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十几个洒扫的丫鬟眼神都止不住的往西厢房瞟,回廊转角处,沈知蓉身边的李嬷嬷正阴着脸望向姜绾。
“二姐姐莫急,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姜绾按住姜禾的手。
“是你的大喜事啊。”姜禾急得直跺脚。
推开雕花木门的刹那,她看见十二个鎏金螺钿箱沿着回廊里蜿蜒排开,西域糖霜的香气充斥着整个相国府。
“谢家三郎寅时就在角门候着了,快去吧。”姜禾轻轻攥着姜绾的手腕。
姜雪扶着丫鬟的手跨过门槛,石榴红遍地扫过青砖,腕间的羊脂玉镯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目光轻轻扫过一侧的姜绾:“三妹妹还真是好福气啊。”
“只是这谢家三郎可是功高盖主的,妹妹可要当心...”话音未落,外头突然响起了钟鸣。
“前厅传膳钟!”姜禾眼睛一亮:“定是谢少君要见三妹妹了。”
姜绾踏入前厅时,正听见谢韫洲与姜侯渊讨论今年遭运,官袍倚在紫檀圈椅上,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的把玩着青玉茶盏。
前厅的谢韫洲身穿玄色官服,上面的孔雀补子正在明暗交界出泛着光,箱子开启时,雪色糖霜映着晨光,竟比姜雪生辰时得的南海明珠还要晃眼。
见姜绾进来,谢韫洲那双凤目里浮起笑意。
谢韫洲垂首行礼:“昨日是在下唐突了三姑娘,特意来赔罪,不过三郎还不知三姑娘芳名?”
“妾身相国府三女姜绾。”姜绾有礼的回道。
谢韫洲笑了笑道:“姜绾,真是个好名字,冒昧的问一句,三姑娘是哪个绾字?”
片刻间,姜绾解释道:“是绾得同心欲寄将的绾。”
“柔丝漫折长亭柳,绾得同心欲寄将,是《诗经》的词。”
“阿绾可要仔细尝尝这糖霜。”谢韫洲突然递过缠着金丝的白玉匙。
阿绾?众人纷纷带着不解或是欣慰的看着姜绾和谢韫洲。
沈知蓉的迦南佛珠重重地砸在紫檀案上:“三丫头,还不给小少君斟茶!”
姜绾提壶的手腕离谢韫洲三寸处骤然凝滞,她留意到,谢韫洲的眸光一直停留在她身边,这让她很是别扭,她毕竟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谢三少君请用茶。”
青瓷盏沿抵在谢韫洲玉色指尖时,他忽然屈指轻轻划过她的小指,姜绾手一抖,几滴茶汤溅在谢韫洲的官袍上。
“啪”的一声,沈知蓉将翡翠佛珠拍在紫檀案几上。
满座寂然,姜绾慌忙跪下,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在空旷厅堂离格外清晰。
“到底是小娘生出来的,连盏茶都端不稳。”
谢韫洲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轻笑道:“姨母,是我没有拿稳,不关三姑娘的事。”
“既然洲儿开口了,那就起来吧。”沈知蓉忽然轻笑,她的目光狠毒的扫过姜绾。
廊外忽然东风,卷起一片海棠花瓣落在姜绾的衣领,她望着青瓷盏中晃动的茶影,忽然又想起昨日在西市英雄救美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