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发现,图书馆的灯不是所有时候都听话。
尤其是晚上十点以后,总有那么一盏在他路过的时候自己熄灭,然后等他走远一点,再亮回来。像在玩什么低智商的恶作剧。
他试过把手举起来晃几下,试图唤醒那个不合群的感应器,但没用。那盏灯有自己的一套判断逻辑,大概觉得林昭“并不值得被照亮”。
林昭对此无能为力。他只是个图书馆夜班管理员,一个在城市大学边缘校区负责封馆、清点、偶尔帮忙处理丢失眼镜和掉进书架缝的耳机的人。他没有管理员工的权限,也没法修灯管。最重要的是,他并不觉得这事值得报告。
毕竟它亮回来就好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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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在图书馆楼上的一间临时宿舍。学校说那是给夜班值守人员准备的,但从来没人查过。那间宿舍只有他一个人用,楼道尽头拐弯处,有扇门总是锁着,但他从没见有人进出过。
他曾敲过一次,没人回应。他贴耳朵听了听,里面很安静。
安静得有点刻意。
但也就那一次。他不是那种对“多一扇门”会感到不安的人。对林昭来说,世界本就有很多门,绝大多数开着,也绝大多数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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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的生活简单到乏味。他总是按时醒来、刷牙、穿校工制服、去楼下吃五块钱的早餐,然后在八点前走进图书馆,打卡、喝一杯兑了三分之一水的速溶咖啡,坐到服务台后开始漫长的日班。
白天主要靠发呆度过。学生很少找他,大部分人只在进出门口刷一下卡,顶多问问厕所、打印机或者“有没有那本封面是红色但书名忘了”的书。
他都能应付。他有一本很厚的《可视类图书目录逻辑速查表》,大概是前任留下来的,里面画了各种书皮颜色与关键词的对照关系,比如:红色=政治哲学、黑色=行为心理、绿色=生态伦理。
林昭很少翻那本书。他觉得凭直觉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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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在自助机前借了一本没有条码的书。
林昭当时正坐在服务台后面吃泡面。他本没注意,只是自助借还机发出一声奇怪的“嘀”,比平时高一个音调。他抬头看了眼,看到那人正合上一本封面灰白、没有书名的硬壳书,系统屏幕上却显示:借阅成功。
他走过去,说:“同学,这本书没有编号,不能外借。”
对方看了他一眼,眼神不慌不忙:“我有权限。”
林昭愣了一下。他不是那种会立刻追问“你是谁”的人。但他还是礼貌问道:“方便看一下借书卡吗?”
对方递过来一张卡,白色的,上面只有三个字母:M.C.L。
“这不是本校卡。”林昭说。
“那你打算扣我书吗?”那人轻描淡写地问。
林昭沉默两秒,说:“你要是能记住它的页数和内容,我就不拦你。”
对方笑了笑,像是没想到这种回答。他点点头,把书塞进外套口袋,走了。
林昭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点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回到服务台,泡面早就坨成一团。他捞了一口,没味。
十分钟后,他试图在系统里查那本书的记录,却发现根本没有那本书的存在。甚至,今天的“自助机借出记录”一栏,是空的。
他合上电脑,自言自语:“大概……只是我没睡醒。”
但他也记得,那人走出图书馆时,脚下的影子没有跟着走。像是贴在原地,被风轻轻压平在地板上,久久没有散开。
林昭再次见到孟迟,是在图书馆打印区,她正站在一台卡纸的打印机前,面无表情地按着“重新启动”键,像是在进行某种没完没了的机械仪式。
“你知道这台机器跟你一样倔吗?”她头也不抬地说。
林昭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倔?”
“你这副表情,不适合用‘灵活变通’来形容。”
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指了指打印机侧面:“你这个操作……其实是在开关灯。”
“……?”
孟迟低头看着按钮,再抬头看着他,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个不太聪明的NPC。“好,我承认,是我错了。你赢了。”
林昭没接话,帮她拆开纸匣重装了一遍。
“你怎么来这里了?”他问。
“给学生打印教材。”她指了指自己包里那叠被压皱的讲义,“我现在在外面兼职当家庭教师。”
“你教什么?”
“什么都教。”她顿了顿,“但数学成绩通常会变差。”
林昭没忍住笑:“那家长还让你教?”
“我长得无害。”她理所当然地说,“在‘提高成绩’和‘家长安心’之间,大多数人选后者。”
打印机终于重新启动,发出熟悉的“吱啦”声。孟迟从出纸口抽出讲义,边走边翻。
“对了,”她忽然回头,“你有没有看昨天那个发布会?”
“什么发布会?”
“世界资讯系统的季度更新发布会啊。不是说升级了什么逻辑识别引擎、延迟检测算法什么的。”
林昭摇头:“我没关注。”
“你错过了直播名场面。”她表情有些兴奋,“他们主讲人刚开始讲解系统架构,话还没说完呢,后排坐着的一个执行官忽然站起来,对着摄像机喊:‘我梦见你们全都不是人!’”
林昭:“……”
“然后那哥们就被两个人拖走了。”孟迟边比划边说,“但全场谁都没动,好像没人觉得奇怪。”
林昭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这个?不是直播被掐了么?”
“我抢到了缓存视频。现在找不到了,估计下架了。”她顿了顿,“不过也可能是我梦见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淡,没有刻意悬疑的意味,像是说“早餐好像少了一根油条”那样随意。
林昭没追问。孟迟本来就有种“现实生活里带点编剧属性”的体质,她讲出来的事,经常听起来像提前排练好的冷笑话。他听过她说她梦见自己在考场上交了一张白卷,醒来发现那门考试根本不在课表上;还说她小时候养过一只仓鼠,结果邻居家说从没听说过这只动物。
总之,她的生活,常常充满“别人不信但她不急着解释”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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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到图书馆外的长椅上坐下。午后的风吹过梧桐树,阳光从缝隙间斑驳地洒下来,空气里有股说不上来的静。
“你最近状态还行吧?”孟迟忽然问。
林昭点头:“挺正常。”
“你说的‘正常’,是那种‘一切如预期地无聊’,还是‘虽然有些奇怪但我决定不去想’?”
林昭歪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孟迟笑了笑,把讲义叠好塞进包里,站起身来。
“行吧,你要是哪天觉得身边开始出现一些‘太精确的巧合’,记得告诉我一声。”
“为什么?”
“我想看看,是不是系统又更新失败了。”
她挥了挥手,走远了。
林昭靠在椅背上,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个他从未认真思考的问题:
如果某些梦境里的事真的发生了,那它们,算“记忆”,还是“预知”?
他没想出答案,只觉得阳光开始有点烫。
林昭夜班的时间,大多被沉默填满。
晚上八点以后,馆内会逐渐清空人群,十点之后,连自动门感应器都开始变得迟钝。整个图书馆像一头刚刚完成最后一圈巡视的老兽,缓缓卧下,等待进入低功耗模式。
他喜欢这种感觉。
白天太亮了,亮得像是在催促人必须有所作为。到了晚上,光线柔软下来,人也变得不重要了。你可以花十分钟观察一个标点符号,也可以什么都不干,只是坐着听风穿过通风管道的声音。
那晚他照常检查返还架,没什么特别的,除了最下层多了一本没有借阅记录的书。
封面是墨绿色布面,书脊处的标签已经被撕掉了一半,只剩一个“梦”字依稀可辨。
他把书拿起来翻了翻,里面是排版奇怪的手写体文稿,全是讲述不同人在梦中重复经历某个时刻的叙述。比如:
有人梦见自己每次转身,都会回到早晨七点四十六分的公交站;
有人说她在梦里看见自己在镜子前割腕,但醒来后镜子完好无损,手腕却有痕迹;
还有一段很短,只写了四个字:“你回来了。”
林昭合上书,将它暂放在服务台后面的空格里。他查了一遍系统,没有这本书的任何条目。
这不奇怪。
图书馆偶尔会有遗留书籍——某个老师早年自行采集的案例资料,或者毕业生写完论文后忘了归还的参考材料。真正的问题是:返还架上的书,通常是刷过卡才会投进去的。
而这本,没有刷卡记录。
但林昭没多想。他当过兵,服役那一年教会他一个道理:并不是所有出现的东西都需要解释,有的只需要归类。
他把这本书放入了“待分类”抽屉,然后泡了一杯速溶咖啡。
凌晨一点二十五分,馆内一切归于寂静。值班灯亮着,打印机屏幕睡眠,保安室门关着,外面小路上只剩稀疏的路灯反光。
他站在三楼南侧的窗前,看见对面教学楼还亮着灯——那是建筑学院的工作室,学生们常常熬夜赶图纸。有人站在窗边打电话,说话声传不过来,只看到他挥了挥手,好像在向谁告别。
林昭忽然想到孟迟说的那句话:“你要是哪天觉得身边开始出现一些‘太精确的巧合’,记得告诉我。”
但今晚没有。
今晚一切正常,正常得像是被特别设计过一样。
他又看了一眼服务台后那本“梦”字封皮的书——它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发光,只是放在那里。
他也没有动,只是看着它。
然后他想了件小事:他好像从来没见过谁来借过那本书,但又总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看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