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绝望指令

高台之上,空气仿佛凝固。

方才还人声鼎沸,此刻落针可闻。

所有怀朔将领,无不瞪圆了眼,张着嘴,如同被无形巨锤狠狠砸中胸口,忘了呼吸。

目光死死钉在演武场中央。

就在刚才,就在他们眼前,那三百五被寄予厚望的怀朔前军,他们引以为傲的坚阵,在独孤义五十重骑的一次冲锋下,竟如朽木枯纸般,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轰!”那一声闷响,仿佛不是响在场下,而是直接炸在每个怀朔人的心头。

尘土飞扬中,怀朔步阵已不成形。

断矛碎盾遍地,兵卒惊慌奔逃,更有十余人被那雷霆一击撞得生死不知,倒地不起……

一切都宣告着方才那瞬间的毁灭性打击。

五十对三百五,一次凿穿,彻底击溃!

“贺拔胜!”一声暴雷般的怒吼骤然炸响,撕破死寂。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窦泰满脸涨红如猪肝,颈上青筋坟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贺拔胜唾沫横飞地咆哮:

“贺拔胜!你们武川奸诈之徒!一百骑兵攻后军,抢到粮草就赢了!独孤信竟然还下令调头反冲击我主力!奸诈!无耻至极!!”

他气得哆嗦,恨不得扑上去。

面对窦泰的无能狂怒,贺拔胜却是怡然自得,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用胜利者的优越语调说道:“窦将军,息怒,息怒。演武如战场,难道战场之上,还需讲究这许多规矩?”

贺拔胜微微前倾,声音充满揶揄:

“说到底,还不是元泽将军自己想着反败为胜?这战场瞬息万变,算计失误,又能怪谁?难道怪我武川骑兵太能打了不成?”

“你!”窦泰被噎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指着贺拔胜,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贺拔胜此刻心情畅快淋漓,胸中郁气一扫而空,看着窦泰那副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比三伏天饮冰还要舒坦。

台上气氛微妙。

不少非高欢嫡系,甚至暗中忌惮其势力的官员将领,心中暗爽。

乐见骄横的怀朔军吃瘪,尤其是在此万众瞩目之际。

步卒被如此摧枯拉朽击败,无疑是狠狠扇了高欢一记耳光。

他们表面不动声色,眼角余光却都若有若无地瞟向高欢,想看这位狼子野心的大丞相是何等尴尬。

然而,高欢依旧稳坐钓鱼台,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淡淡笑意,仿佛眼前一切稀松平常,不见任何情绪波动,更遑论尴尬。

他心中确实波澜不惊,只暗评:元泽太嫩,顺风仗打惯了,遇挫便慌了手脚,失了判断,还需磨炼……

正思索如何敲打元泽,眼角余光忽瞥见身侧御座上的元修,猛地站了起来!

只见这年轻皇帝,脸上带着夸张的惊愕与痛心,几步跨到围栏边,一手用力拍着大腿,语气沉痛:

“哎呀!诸位爱卿!难道没看见吗?刚才那一冲,怀朔步卒……已然有十几人丢了性命!这演武……未免也太……太残酷了……”

他一副悲天悯人模样,逼真得让人几乎要信了他是真的心碎。

随即,他急急召来司马子如,蹙眉问道:

“司马爱卿,你看……这胜负已分……怀朔前军已溃,不如……就停了演武吧?朕……实在不忍见怀朔儿郎再添无谓伤亡啊……”

司马子如扫了眼场下,怀朔步卒败局已定,独孤义重骑正重新整队,显然准备彻底解决战斗。

他心下了然,正欲躬身应答:“陛下……”

“陛下!”一个洪亮且带些傲慢的声音插了进来。

众人望去,却是贺拔胜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对元修恭敬施礼,语气却阴阳怪气:

“陛下,演武如战场,刀枪无眼,损伤难免。陛下不宜轻易干涉场上决断。再说,若元泽将军自觉不敌,随时可鸣金认输嘛,输给我武川精骑,想来也不丢人。”

这话表面恭敬,实则暗讽怀朔不行,还将球踢回给元泽和高欢。

元修闻言,眼睛一亮,立刻转身看向高欢,语气诚恳:

“大丞相,你看贺拔将军所言有理。不如……就由大丞相派人,去知会元泽将军一声,让他鸣金认输?如此,双方各胜一合,算作平手,也免伤和气,你看如何?”

这番话,看似打圆场,实则故意拱火,逼高欢表态。

让高欢下令部将认输?这脸可就丢大了。

元修话音未落,窦泰再也忍不住,猛冲过来,也顾不得礼仪,对元修稍一躬身,便梗着脖子,声如洪钟地吼道:

“陛下!万万不可!我怀朔儿郎,可败,可死,但绝不能在敌前摇尾乞怜!向武川这帮杂碎鸣金?绝无可能!”

贺拔胜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暴跳如雷的窦泰,慢悠悠地道:

“哦?窦泰你倒是嘴硬。就是不知,待会儿尔等前军那面军旗,被我武川儿郎夺下之时,你是否还能这般……中气十足?”

此言一出,窦泰那涨红的脸色猛地一僵,眼底深处,竟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军旗……若真被夺……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高欢也缓缓起身,对元修微躬,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陛下,贺拔将军所言极是。演武如战场,当以战场规矩行事。何时结束,应由场上的指挥将领根据战局自行判断,我等观摩即可,不宜干预。”

高欢脸上依旧带笑,心中却是一片冰冷刺骨:

这五百步卒,死伤多少本无关紧要。

但元泽若是敢鸣金认输,演武结束,自己绝饶不了他!

而那面军旗……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武川夺走,那便是彻底的溃败,是整个怀朔军系的耻辱!

届时,这前军三百五十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必——活——了!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阴沉气势,从他身上弥散开来。

元修见高欢态度坚决,心中暗笑,表面却继续装出左右为难、心痛不已的样子:

“可是……看着将士们如此……唉,朕这心里,实在是不落忍啊……”

“陛下仁德,爱兵如子,臣等钦佩。”

这时,高乾也站出,对元修一躬身,朗声道,“然陛下无需过于惋惜。演武如战场,儿郎纵有损伤,亦为国捐躯,自有抚恤。军人天职便是马革裹尸,若因演武或有伤亡便强行终止,反堕军心士气,非强军之道。”

元修听完高乾这番慷慨陈词,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御座,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痛苦”表情,目光再次投向场下,“高司空言之有理……唉,朕就是觉得,这也太残酷了……你们看,那独孤义将军,好像……好像又要冲锋了……”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演武场。

独孤义已将五十重骑重新集结完毕,马头昂扬,铁甲森然,杀气腾腾,显然正准备发起下一次冲击!

怀朔指挥部,元泽的瞬间惨白如纸。

方才,独孤义的五十重骑如一柄烧红铁锥,轻而易举凿穿了他引以为傲的前军步阵!

三百五精锐,如狂风落叶,瞬间溃散,七零八落。

“完了……”

这两个字如寒冰,狠狠砸在元泽心头。

仅一合冲锋,甚至算不上一场完整交锋,他的前军便彻底垮了。

他能清晰看见重骑马蹄下飞溅的泥土,和他麾下士卒脸上那惊恐扭曲到极致的表情。

巨大的失落攫住了他,如冰冷潮水,从脚底没顶。

脸颊火烧火燎,有愤怒,更多的是羞耻。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拳头不自觉攥紧。

此刻,他脑中飞速运转,涌上的却只有一片绝望。

前军已溃,后军尚远,中间是大片空档。

独孤信的骑兵,此刻如出柙猛虎,锐不可当。

他猛然想起上午独孤信的应对。

同样面对骑兵冲击,独孤信虽败,却指挥若定,以五十步卒交替掩护,层层抵抗,极大迟滞了冲击。

虽败未溃,更无此惨状。

独孤信输了阵仗,却保住了颜面与士卒。

自己怎就没做好应对?

眼前的局面,更是死局。

溃兵如没头苍蝇乱窜,甚至开始朝后军方向逃窜。

绝不能让后军接应!

一旦移动,侧翼杨恺那五十轻骑必趁虚直扑粮草!

若自己队伍没撤到地形优势线,演武粮草就被占领,那便不只是丢人,是无能!

届时,高欢面前,他万死莫辞!

元泽看到独孤义、贺拔威、杨恺的三波骑兵,感觉自己像被困网中央的猎物,动弹不得。

“保存实力……只能尽量保存实力了……”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

他深吸一口气,强抑心头巨震,转向传令兵,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竭力保持镇定:

“传令!命乞伏浑部!即刻整队!结圆阵!缓缓向后军靠拢!梯次撤出!快去!”

乞伏浑一直处于前军的前部。

刚才独孤义的冲击,凿穿的是他侧后方,他附近尚未受最直接的撞击,但也已摇摇欲坠。

此刻的乞伏浑,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身后那片狼藉。

惨叫、奔逃、兵器落地声不绝于耳。

后队的混乱如瘟疫般向前蔓延,带动着整个方阵也开始瓦解,士兵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元泽的鼓令已来。

“整队?撤退?”乞伏浑一愣,随即明白元泽意图——壮士断腕,保全有生力量。

他猛地咬牙,提起胸中残存的勇气,用尽全力嘶吼:

“稳住!都他娘的给老子稳住!向后转身!列阵!列阵!向后军方向,匀速靠拢——!”

声音在混乱战场上显得嘶哑,却依然试图凝聚涣散的军心。

然而,话音未落,一股更加凛冽、更加沉重的威压,猛然从前方袭来!

那混杂着马蹄轰鸣、甲叶铿锵与浓烈杀气的独特感觉,如乌云压顶,让人脊背发凉!

乞伏浑猛地抬头,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前方不远处,尘埃稍定。

独孤义与他那五十名重甲骑兵,已迅速转向,重新集结。

马匹喷着响鼻,骑士端平长槊!

他们组成一个紧密的楔形阵,再次开始加速!

如一道奔腾的黑色铁流!

这一次,目标明确——直指他军阵中,那面象征着部队灵魂的——军旗!

那面绣着“怀朔”二字的战旗,正在风中猎猎作响,此刻却像是在发出绝望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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