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飞往巴黎的客机再度延误,是由于十二月里多雪,持续橙色预警,由此我也不大乐意时时盯着机场网站更新的消息看了。吞下几片止疼药,依着窗边,我望向空无人烟的街道,万物沉睡,白茫茫的世界一派安宁景象,正如每个雪天。我无事可做时,总靠在壁炉火旁——这种取暖方式远比暖气的温度要高得多,也更有趣味——一杯一杯地喝着温牛奶。我盯着舞动的烈焰,总是浮想联翩。这年,刚刚步入冬季的时候,我放射治疗三十多次,然后做了开颅手术,病情暂时平稳,但落下了一个噩梦缠身的不幸的毛病。如此,我只好尽量少去卧室,无视床的诱惑,边研读马可•奥勒留和莎士比亚的著作,边做着笔记,以此来驱散困意。显然,暖烘烘的

氛围叫人忍不住想瞌睡,于是我转到了门口桌前,将饮品改换成了热可可。至今我依稀记得,在医学院就读那会儿,是因《麦克白》中,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便无声无息地悄然退去”

,才爱上了莎翁。恰如《圣经》给你的灵魂带来了莫大的滋养,从此感恩上帝一样。

这次出行,我拖了又拖,一方面是良子的离世,搞得我沉郁了好长时日,一想起她来或看到和美,头脑就不由疼痛万分,无法遏制对其昔日的美好有所追忆,以及夜夜失眠,无数遍地幻想天堂的构造。虽然,我明知死亡即为虚无,但

不可回避的是,内心无比渴望来世一说能够成为真实,那样良子就会永生了;另一方面,给我看诊的医生说过,我的脑瘤手术难度大,风险高,不敢轻易下刀子,切了以后,无论神志还是记忆力上,多多少少不免受到波及,后面做烤电,

害怕出现眩晕以及癫痫一类并发症。假如不采用一系列医疗手段把实体肿瘤的体积缩小下去,并遏止其生长的话,那么一定有损个人的生命,所以要我慎重考虑。我翻来覆去思想斗争了半个多月,终究下了决定,有所变动的是,治疗方案

的调整:先做几期放疗,等待瘤体小到安全的切除范围内,再做处理。

经过漫长的住院生活,我才有了一丝丝好转的迹象。此后,我去到首都制片厂、影棚的次数明显缩减,也不大开钢琴课了。这一期间,和美搬来了我的别墅居住,恍若贤妻良母似的打理起来家务,叮咛我服药,还为我做出门前的筹备。我不胜感激。一天上午,我刚要点燃嘴里叼着的香烟,和美却眼疾手快夺了下来。我只笑笑,识趣地收起打火机,翻开剧本,一行一句修改开去。在那火炉跟前,她就嘘嘘着熨烫衣服,整个人都热气腾腾的。接下来她把羊毛衫、西装还有呢子大衣一一叠放板正,搁进我的行李箱中,因为伯格先生邀我下午参加某某影片的开机仪式,一时返回不来,便于替换着穿。和美做完这些,她又开始擦拭桌椅,小心翼翼地给碎花台灯除尘,轻轻扫掉桌面上的碎屑,不制造一点杂音,

完全有了贤内助持家理事的做派。

“你觉得经纪人如何?”我试探性地问道。

“您指的是哪方面?”和美弯着腰,扭头,但仍然背对着我。

我干咳了一阵。

“样貌?才学?经济实力?都很好。您说呢?”

“是的。我主要想说……”

“先生,我不是不晓得您要说什么。

”和美打断了我。

她放下手中的抹布,微微笑着,眼里透露出一种洞察世事的

神色,缓步站到了桌前。

我思索半晌,到底没把心中想说的,拉近她与经纪人间友好的情分,进一步撮合他们在一起的话语,讲出口来。

和美却说:“经纪人不是我喜欢的,正如我不为您所爱一样。您有颗甘于孤独的灵魂,崇尚人格独立,内心缺的不是上帝,而是爱神。我的未来,您不必替我操心。”

意图被无声地识破了,我哑口无语。我合上剧本,摘下眼镜,起身而去了。十三点一刻,我揪住一条毛巾,开开浴霸,任由热流从上至下,冲刷起来我发了福的肉体。经纪人接我上车时,我已洗澡完毕,而后对着朦朦胧胧的镜面梳理

头发、打起领带来。令我犯了难的是,佩戴经典的蓝色条纹款,还是墨绿色的。前者更加正式,后者则显得年小。看我纠结不下,和美忙忙找来一条灰色星点的,翻起我的衬衫领口,利利落落又不急不躁地扎好了。我挑不出什么不是,也没别的不满。这当,一道亮光闪过,立在我眼前的和美居然变作了一个生人的形容,活似奥纳多•达•芬奇油画里的贵妇人。我竭力忽视她的样貌,却忘不掉她对她母亲良子的哀恸。我心痛不已。我悔恨我刚才生出的残忍的念头,竟会将她推给别人,尽管出发点是好的,可无意中对她的内在造成的伤害,无法补救。

***

良子一来迟疑不决,但经我真情实感地再三相邀,最后被说动了,决心同我一道游历巴黎。有关诊所的大事小情,她让市郊一位年轻新来的乡村医生代管,而和美后面一周都将住在学校宿舍,我们用不上几日便返程归家了,所以无需

特别交代。就当乘机远行的前一天深夜,良子拨打我床头的座机,使我迷糊而又不解,拿起话筒扣在了右耳上。我昏头昏脑,哈欠连连,疑惑会有什么急事呢。凭她有气无力地呼吸,我觉出了不好,听着像是急性肺炎的症状。不外我的猜

想,她身患此类疾病,说不上两句,就挡不住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这般看来,我只得劝她好好将养身子,平时不要过度操劳了。当晚,我退掉第二天的机票,推迟了行程。一连数天,良子没再跟我联络,直到周五的日落时分,和美才将其加重的病情一五一十说了,着实令人心塞。

在侥幸的岁月里,我感受四季,体味从前,仿佛又回归到了涉世之前的自我,万事万物似乎与我的关联不再那么密切了,世界删除一切,唯有保留下来“孤独”二字。我躲过了心灵和外部带给我的重重灾难,无可置疑,但最使我期望的是,能以出世的心态糊弄着生活到底,走向终点——须知,我是以生为起点的——也就是死去的前一刻。尽管这样抉择于我而言代价太高,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宿命的神奇,我必定拨开缭绕的云雾,重拾本心。

听到那则不祥的信息,我急着动身去到了市郊,那会儿年纪轻轻的医生正开开良子诊所的门。他穿了件米黄色衬衣,薄款西裤,一度使我想起颇有涵养和风度的少年时代的表弟来。我们此前是打过照面的,他看过我参编的一部电影《无人问津》。这次他见到我,还是同样激动、兴致勃勃地剖析里面的角色,没完没了。我拍了拍他,切入正题,我来是找良子的!他才马上一改失态的举动,用手引导我看向一排刷漆的房子,暗指人就在她的新居里。于是乎我告别了他,穿过一条大街,走进中间的院落,在一扇拉着窗帘的木门里的床上,见到了良子。她像是病息奄奄的玛格丽特,又如被塑造成蜡像的圣女小德兰。我站到门口,看着面色凝重的良子,确实比前段时日虚弱、老了不少,因为这是意料之内的。她

半坐半躺在折叠椅上,咳喘不止。她见我来看她,两眼眯了起来。我忍不住心焦。据她年迈的父亲述说,即便输了许多天的抗炎药物,也不见得有所改善,好言劝她,住院治疗或许会好得快些,但怎么都拧不过她的固执,她说肺炎仅仅是

一种常见的病症,就算去了医院无非也是消炎处理,用药大差不差,何必白白折腾呢。我长久默然下去。

和美此刻身着一套 JK,脚上是双黑皮鞋搭配带有花边的袜子,叫我一声先生,走出了她的房间。刚听良子说道,女儿近来认学法语,格外刻苦,反复多遍默写单词的上进心,胜过复习功课。就她的心思,明眼人再了然不过了:得知我

要去巴黎,试图借机跟我一起,当当翻译什么的,或是为了增多与我之间的话题,想我把她看成理想之国的同类,打算给我一种错觉似的。诚然,我对法语不很精通,只用作简单的沟通,尚且说得过去。我心知肚明,她对那异国语言并不热爱,如此这般,完全是因我而起。我无限赢得了她的芳心。

我不由替她感到心累。

仲夏之夜充满了迷惑,星空神秘莫测,人间无尽幽暗。今晚我们三个,各自坐在客厅的一角,无人入梦。我轻轻叩击桌面,倾心投入到了和美拉奏的小提琴曲《触不可及》当中。而天性多感的良子,听着听着,眼眶居然泛起了泪光,透露出一种慈母的神色。她直直地盯视和美。琴声止住,我言夜色深沉,应当好好将养才是,因此良子先行睡去了。就整体来看,她比前面的样子要好得多,惨白的面部有了微微血色,说话也不再那么有气无力的了。我认为这是病情见好的表现。随之,和美也进去自己的卧室。熄灯不久,我仰面躺在厅堂的长沙发上,不想,却有一只暗中的手臂揽住我的脖子,接着是脑袋,贴紧我的脸庞。那是和美,双膝跪倒,与我深深地依偎。后来,我几乎意识全无,稀里糊涂钻入了她的账里。她打开黑胶唱片机,放上音乐,空灵的声音质感萦绕耳边,不禁令我重温起学医时期的每个幽静的夏夜,同良子漫步操场的情景。

***

我跟良子逆时针绕着塑胶跑道走了一圈,最后止步于希波克拉底的雕像面前。月亮从我们的背后缓慢升起,半圆形状,发着冷冷的清辉。青草柔软,声声尖叫,和夜晚忧郁的叹息此起彼落。当我回顾起来校园晚会上滑稽的节目,就憋不住笑出了声。良子暼我一眼。她似乎心事重重。我猜,这大概与久待病房有关。这年她去了市区的中心医院,进行为期半年的职业见习,可谓多次与死神近距离接触了,但无法像那些习以为常的医者一样,坦然面对亡人家属哭天喊地所带来的冲击。她说一个人活着,或许只有活在死亡里,才不会痛恨地狱吧。我摊了摊手,没接话茬,称其夜夜思虑这类深邃的命题难免引人抑郁,不如谈谈眼前的事物。她默认了我的提议。如此,我便讲起了我在某某文学杂志上发表的诗歌《邮轮》,灵感喷涌而出的过程。她听了进去。我念出口来:

我再度梦到,

第一次出海航行的那个寒夜

出于心奇和无知

我光着脚丫在冰凉的甲板上

走来走去,

没穿冬衣的身子瑟瑟发抖

头发乱蓬蓬的——

巨浪怒吼起来,

似乎要向我宣战

带着一股腥味。

我无视它的蓝色的阴影,

极力克制内心的晃荡

与纠缠的冷风,

抗争到底。阴霾被我的举止,

吓得畏畏缩缩——

当金属的月光撒入大海时,

邮轮已然驶过这片凶恶的水

同时发现,一缕曙光

正轻轻撬动我的眼睑,

唤醒漫长的沉睡。

良子大加赞赏了诗歌的意境之美,而且还拿着聂鲁达的作品与之对比。我听后不胜惶恐。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我的确受了那名颇为性情的伟大诗人的感染。我们一边轻快地聊着,走过体育器材室,来到了旁边的演讲台下。良子挺立胸脯,两手自然垂直,小幅度地甩动臂膀,俨然一位恬静的淑女。之后我就她近日的衣装做了一番表述:女孩子往往会根据性格、心情的好坏来决定亚麻布裙的颜色。热烈的红色,感性的蓝色,稚嫩的粉色,温柔的黄色,优雅的紫色,清新

的绿色,内敛的黑色,质朴的白色……良子撩着连衣裙的下摆,问我五颜六色的又怎么说?我脑筋转,只有一个多变的词语适合了。说罢,她吃吃地笑,接而一阵长吁短叹。突然间,她改为羡慕的口气,说起男孩子所占的优势,比方做外科手术,需要截掉患者的坏腿,手工锯、骨刀一类,全都用上,手忙脚乱,前前后后,总之是一件力气活儿,女人简直干不了。我说这恰是她的幸事,不然的话,男人该无用武之地了,上帝也必然会举足无措的。

***

黎明时分,我首要敲了敲良子的房门,试图询问她感觉如何了,但无论怎样招呼,都听不到有任何、哪怕微弱的回音传出。我想,她也许还在梦乡畅游。可是八点五十分,来给她输液的青年医生赶到,人依然未醒。这时,睡眼惺忪的和美上前,也大声喊了起来。门扇被叩得震天价响。最后迫于情急,我们撞门而入了。就在内室的窗框下,垂挂着一条拉扯变形的丝袜。袜子的中间部位,是身子扭曲、悬在半空的良子。呈现给我们的这一幕,犹如葬礼现场。阳光停在了死者的面颊上,折射出奇异的光辉。我几乎无力走向被青年医生解放下来的尸体,浑身犹如筛糠一样。我异样地看着和美声泪俱下,以至泣不成声。无疑,良子的死因不为人知。显然她是昨夜上吊而亡的,因为口角的血迹已经干结,腿脚僵硬得不能屈伸了,眼里似乎被一层阴霾所蒙蔽。属于她的稀有的绚丽色彩,暗淡了下去。末后我紧紧抱住良子,犹如与之第一次相拥,她冰冷的躯体好像又温热了起来。我忽然想念我们无话不谈的光景了,但那永远不复重现。

从那以后,我大病了一场,倒不全因思及良子太深所致,更多的是梦里无尽的空虚感作祟。夏季过去又到秋天,我陷在惶惑中久久走不出来,一天晚上竟然吐了一大口鲜血,就像被刀子割断喉咙的公鸡,喷得满地都是。经医生诊断,我是肝气郁结,急火攻心,不能再自我忧郁下去了,否则不利病情的复元。一转眼,大地有了冬日的影迹。脑瘤术后,多亏和美的悉心服侍,我才渐渐气色大好起来。就在圣诞节前夕,飞向巴黎的客机终于顺利启航了。本来我想带上和美同

去的,然而她似乎感悟到了什么,一夜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说,人在哪里,哪里便是生活,换言之,这是我一个人的朝圣,期许看到我有所收获地归来。如此,我与新的自我结成了伴侣,不再追究过往,而是去往一片理想之地。就这样,坐了十一个小时飞机,我像今夜的雪(雪,在飞机着陆时下了起来)一样,轻飘飘地降落在了巴黎。这时候,舱门大开,寒风刺骨,良子那句“活着,活在死亡里”

,却在我的耳畔悠悠回荡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