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二十七年腊月,紫微城钟鼓齐鸣。二十五岁的东宫太子李泓登基,颁布年号“洪庆。”于明年为洪庆元年。
卯时三刻,九重宫门在晨光中次第开启。金砖铺就的御道两侧,身着绛色礼服的侍卫如雕塑般肃立,鎏金铜钉在初阳下闪烁着威严的光。太常寺的礼官们捧着玉圭疾步穿行于回廊之间,玄色官袍下摆扫过被露水浸润的汉白玉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凤仪宫内,十二位一品命妇手持缠枝莲纹银盆跪成一圈。盆中玫瑰露蒸腾起氤氲香气,韦昭珩垂眸望着水面倒映的九龙九凤冠,金丝累成的凤羽在烛火中微微颤动。尚宫局女官捧着玄色祎衣趋前跪拜:“请娘娘更衣。”
她抬手时露出腕间先帝亲赐的羊脂玉镯。十二双手同时托起绣有十二章纹的礼服,翟鸟的七彩尾羽在烛光下流转如活物。当腰间玉组佩发出第一声清响时,午门城楼上恰好传来晨钟,惊起檐角蹲兽上栖宿的仙鹤。
太和殿前,三千禁军铁甲折射出寒光。礼部尚书捧着鎏金册宝跪在丹陛之下,额角渗出细汗——那凤印匣中装着南海进贡的整块翡翠,雕出的牡丹花蕊里还凝着颗夜明珠。
“吉时已至!—”司礼监掌印的声音高喊,随着九十九支画角齐鸣,韦昭珩的銮驾正穿过奉天门。只见十六人抬的凤辇上,珍珠帘幕随风轻荡,隐约可见皇后额间花钿如血。不知谁先喊了声“娘娘千岁”,声浪霎时如潮水般漫过三重宫墙。
丹陛前的青铜鼎中,檀香木燃起笔直的青烟。韦昭珩踩着五色锦缎铺就的御道缓步而上,玉组佩的声响与雅乐中的磬音奇妙地重合。
“跪——”赞礼官拖长的尾音中,韦昭珩双手交叠举过眉心。
当九龙华盖移至中轴线时,午门城楼上突然传来浑厚的钟声。三十六面龙旗同时展开,猎猎声中,文武百官的山呼声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皇上万岁!娘娘千岁!”凤柔止随着众人高呼,在角落里小心行礼。沈韫玉柔顺地看着高台上的韦昭珩。裴骄鸢凤眼上扬,冷眼看着这一幕。韦昭熠眼含热泪,看着一袭凤袍的韦昭珩,发自内心的笑着。
立后大典一过,众人按着规矩来凤仪宫给皇后韦昭珩请安。凤柔止站在队伍末尾,像一株尚未抽枝的嫩柳。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团薄雾。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指尖冻得微微发红。
凤仪宫的鎏金宫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八名着绛色宫装的侍女分列两侧,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霜雾:“皇后娘娘宣诸位主子觐见——”凤柔止跟在萧菀柳身后踏入正殿。
“《周礼》有云:"王后帅内外命妇,以礼见王。”萧菀柳低声对凤柔止道,“今日这阵仗,倒有几分古意了。”
正殿中央,韦昭珩端坐在九凤朝阳的鎏金宝座上。一袭正红色蹙金绣凤朝服,发间九凤冠随着她微微颔首的动作轻轻摇曳。轻抚孕肚,端然升华,神色不怒自威。
“臣妾/嫔妾参见皇后娘娘。”众妃齐齐下拜,行礼如仪。
韦昭珩并未立即叫起,而是缓缓扫视殿中众人。那目光如古井无波,却让凤柔止不自觉绷紧了脊背。
“《女诫》曰:"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韦昭珩的声音不疾不徐,“本宫有几句话要说。”
殿中落针可闻。韦昭珩指尖轻抚案上的鎏金香炉,继续道:
“其一,先帝丧期虽过,但《礼记·檀弓》有言:"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诸位衣着妆扮,还当以素净为宜。太后与本宫都不喜奢华,待明日起,本宫将先行表率,衣着古朴,妆饰从简。”
话音未落,裴骄鸢那袭胭脂红鸾凤裙便成了众矢之的。她却不慌不忙地福了福身:“娘娘所言甚是。只是《周礼》亦云:"王后之服六,唯祭服、朝服以纯。“臣妾想着新朝伊始...”
韦昭熠生得一双明眸,眼波流转间顾盼生姿,增添几分娇柔,听得裴骄鸢所言,娇媚的双眸中闪过不驯,厉声打断道:“事上以敬,接下以和。皇后娘娘训话,岂容你狡辩?”
裴骄鸢不急不恼,玩味地笑道:“事上以敬,接下以和?看来韦妹妹将礼法谨记心中。那么本宫倒想问问你,妹妹一个末等承徽,这是你对本宫说话该有的规矩吗?你如此跋扈,是仗谁的势?”裴骄鸢说罢看向凤座上的皇后,意有所指。
韦昭熠双目含怒,不等她出言反驳,裴骄鸢接着狠戾道:“本宫如何,听的是皇后娘娘的训诫,你置喙什么?妹妹大义凛然地判案前,先掂量掂量自己什么身份。”
韦昭熠气急不过,一旁的沈韫玉悄然将她按捺住。
“《左传》云:"礼,经国家,定社稷。”沈韫玉温婉的声音适时响起,“裴良娣博闻强记,想必知道《礼记·曲礼》中'居丧不言乐'的道理?新帝登基,不过旬日。何况今日为贺皇后娘娘封后大喜,我等衣着素朴,妹妹生的艳丽,华服更添风采,但莫叫底下的奴才以为妹妹蓄意与皇后娘娘争辉,失了分寸,那可就不好了。”
裴骄鸢挑眉一笑,轻蔑地看向沈韫玉,正要反驳,忽听萧菀柳赞同道:
“《诗经》有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贞贵嫔此言在理。”她捧起手中热茶,“皇后娘娘怀着龙裔还要操持六宫,我等确实该谨言慎行才是。”
许久未开口的皇后肃穆道:“无妨。本宫知道裴妹妹性子直爽,在东宫时就如此。”她对裴骄鸢刚刚的言行不以为意,接着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妹妹都是东宫旧人,如今新朝初立,皇上与本宫都盼着后宫和睦。谁若再生事闹的没脸,失了圣心引来皇上厌烦,别怪本宫没出言提醒。”
“臣妾等谨记皇后娘娘教诲。”众人再次福身,裴骄鸢扬了扬下巴,终究是忍耐地行了礼。
韦昭珩满意地点点头,“好了,晌午册封位分的旨意就该下来了,诸位无事便各自回去静候佳音吧。沈妹妹留下。”
众人闻言,忙起身行礼告退。
待殿中人群散后,沈韫玉才细细打量起凤仪宫正殿。正殿内饰华美,踏入其间,一条红黄相间、饰以精美花纹的长毯铺展于地面,中央置一鎏金香炉,造型繁复,熠熠生辉,袅袅香气似可穿屏而来,为殿宇添几分氤氲雅意。
两侧,木质桌椅整齐列陈,桌面之上,素白花瓶点缀其间,内插花枝,柔化了空间的庄重。桌椅雕刻细腻,古朴中透精致。尊贵的主座威严地矗立正中。
顶部,明黄帷幔垂落,色泽富丽,与红色立柱相映成趣,碰撞出强烈而和谐的视觉张力。墙面饰以传统纹样,窗棂设计精巧,嵌以剪纸,整座殿宇以暖色调为主,金黄与朱红交织,庄重华贵。虽以前来给表姑母请安时踏入过凤仪宫,但新朝伊始,各宫室得皇上旨意重新修葺,焕然一新。
韦昭珩道“坐。“说罢示意庆云看茶。
“多谢娘娘关怀。”沈韫玉双手接过茶盏,“皇后娘娘独留臣妾,可是为位分之事?”
韦昭珩慢慢道:“妹妹冰雪聪明。册封一事,怕是要委屈妹妹了。”
沈韫玉看今日裴骄鸢在凤仪宫的一言一行,早就隐隐感觉不安,虽心下了然,不免垂眸道:“可是皇上的意思?”
韦昭珩点点头。
沈韫玉落寞道:“皇上英明睿智,宫室位分之事定有皇上的考虑。妾身不敢有怨,只觉...辜负了娘娘多年教导。”
“傻妹妹。”韦昭珩轻叹,“皇上这是护着你。《老子·三十六章》中"将欲歙之,必固张之。“下一句是什么?”
沈韫玉默默答道:“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她忽然抬头探究地望向皇后。
韦昭珩赞许地点点头,“裴家势大,需要有人在前头挡着。而你...”
沈韫玉低眉道:“妾身得皇后娘娘多年教导,这个道理,臣妾明白。”
韦昭珩欣慰地笑了:“庆云,把本宫那对翡翠镯子拿来。”她亲自给沈韫玉戴上,“你性子稳,这后宫,本宫就托付给你了。”
“娘娘?”沈韫玉一时诧异,连忙开口询问。
“皇上思虑周全,虽位分低了些,其余必不会太过亏待你。皇上口谕,沈氏协皇后同理六宫事。”
沈韫玉有些意外,忙行礼道:“臣妾多谢皇上皇后娘娘,必不辜负皇上皇后娘娘所托。”
语毕,沈韫玉恭敬告退。
晌午一到,宣旨的仪仗前往各苑。
凤柔止在殿内正对镜试戴新制的绢花。青荧捧着妆奁碎步进来,嘟囔着“小主入府最晚,怕是位分要…”被沉萤一把捂住嘴。
凤柔止经青荧一言轻轻放下手中的绢花,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自己原不太将册封一事放在心上,只是看后宫众人言语间不离此事,自己也颇受影响。现下又要忍受着漫长等待的滋味,不觉几分烦躁。
青荧见自家小主神色呆滞,有些慌乱的扯了扯沉萤的袖子求助。
沉萤上前关切道:“小主?”
柔止回过神“哦”了一声,询问道:“各苑旨意都下来了么?”
沉萤答道:“萧侧妃封淑妃,居瑶华宫主位。”
柔止一笑,萧姐姐说过好几次,最爱瑶华宫那株老梅,如今倒是如愿了。
接着问:“其他人呢?”
“沈侧妃封贞贵嫔,赐协理六宫之权,居永宁宫主位”
只得个从二品?柔止疑惑地想着,“裴良娣呢?”
沉萤柔顺道:“裴良娣封荣妃,协理六宫,居仪鸾宫主位”复又道:“良媛谢氏,封慧嫔,居正德宫主位;承徽陶氏,封静嫔,居毓庆宫主位;承徽韦氏,封婕妤,居宓秀宫西配殿…”
青荧凑到凤柔止耳边:“小主您看,沈娘娘竟被裴娘娘压了一头!”
沉萤轻咳一声:“慎言。”
这时苑门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小太监德福慌慌张张跑进来:“主子,吕公公带着圣旨来了!“
她脑中一片空白,还未缓过神来,便见皇上贴身太监吕辅全已捧着明黄卷轴迈入正堂,身后跟着八名捧着锦盒的小太监。
“承徽凤氏接旨——”
凤柔止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吕辅全尖细的嗓音像一把薄刃划开凝滞的空气:“咨尔凤氏柔止,毓质名门,柔嘉成性...册为正四品贵人,赐居未央宫东配殿,钦此。”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时,青荧倒抽冷气的声音格外清晰。凤柔止怔怔抬头,看见吕辅全笑出满脸褶子:“凤贵人,这可是除荣妃娘娘的仪鸾宫外最宽敞的宫苑了。”
“嫔妾...谢主隆恩。”她伏下身去,吕辅全亲自扶她起身,低声道:“皇上说凤清和大人前日呈的《治河策》甚好。”他朝后招手,“这些都是赏赐,未央宫已收拾妥当,娘娘随时可移驾。”
凤柔止看着那些打开的锦盒——累丝金凤簪、翡翠玉禁步、泥金团扇...沉萤伶俐,忙掏出一包碎银递至吕辅全手中:“望公公笑纳。”
吕辅全推了推,恭顺一笑:“奴才不敢。娘娘日后若有用得上奴才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吕辅全告退时,德福已经带着满苑宫人跪地贺喜。柔止恍然,连忙道:“平身平身!”
青荧活蹦乱跳的喜悦道:“恭喜小主!这下定了位分分了宫室,正儿八经地算宫里的娘娘了!”
柔止渐渐回过神来,喃喃道:“凤贵人,凤贵人…”自己连念三声,扬了扬裙摆道:“真是有些不适应!”
沉萤也喜上眉梢道:“我的好主子,老爷知道了,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德福也傻笑着,看着她们主仆三人。一时间,苑内热闹异常。
正笑着,柔止望见萧菀柳走来,赶忙提着裙摆向萧菀柳跑去,菀柳连忙嘱咐道:“仔细脚下,霜雪还没化干净呢…”
话没说完,柔止便扑上前抱着菀柳欢喜道:“姐姐,皇上下旨封我为凤贵人!”
萧菀柳粲然一笑:“听青砚说啦!刚得知消息就过来了。”说罢摇了摇手中的透花糍和梅花酥,“带了你爱吃的糕点,特来给你贺喜呢!”
柔止眸中又亮了几分,赶忙福了个身:“我是姐姐房中的人,倒忘了先恭贺姐姐,获封妃位!”说罢又行了个半礼,有模有样道:“嫔妾恭贺淑妃娘娘大喜!”
菀柳笑着上前扶起她,这时柔止才注意到身后的小嘉姝,打趣道:“小公主往哪藏呢,姨母竟未发觉!”
嘉姝扬了扬脸,笑道:“姨母一向眼里只有我母妃,我才不凑那个热闹呢!”
柔止一把将她拉至怀中,“哪能呢!小嘉姝也是姨母的宝贝!平日里吃姨母做的透花酥时馋的那小样,姨母还替你记着呢!”
嘉姝羞红了脸,娇嗔道:“这么冷的天本公主可怕着了凉,快些进殿说话。”
菀柳责怪道:“你这孩子,愈发没规矩了。”
“不妨事。这才说明嘉姝和我亲近呢。”柔止摆摆手,拉着菀柳和嘉姝欢喜进殿,“快随我进去。”
菀柳边走边说道:“听青蓉跟青砚诉苦,她家小主听闻裴氏封了妃位,气得连午膳都没用。”
柔止掩唇笑着,三人一路说笑进了殿,岁月静好。
殿内,凤柔止捧着茶盏,若有所思:“萧姐姐今日在凤仪宫内为何...”
“为何不出声?”萧菀柳轻笑,“《道德经》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有些事,贞贵嫔出面更妥当。”她忽然凑近,杜若香气萦绕,“你可知为何?”
凤柔止摇头。
“因为她是太后族人。”萧菀柳指尖轻点案几,“裴骄鸢再嚣张,也不敢明着驳太后的面子。”
正说着,青荧匆匆跑来:“姑娘,贞贵嫔派人送了东西来。”
那是一个锦盒,内盛一方松烟墨,墨锭上雕着精致的海棠纹样。凤柔止心头一暖,却听萧菀柳幽幽道:
“《墨子》言:"兼相爱,交相利。“这深宫之中,情谊最是难得,也最是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