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区的客栈雅间内。
市舶司副提举马明远大人端坐桌前,手中毛笔在纸张上飞舞,将濠镜澳市舶司近些年贪墨的白银和奢侈品一一写下,不敢有任何隐瞒。
嘴巴的血已经止住,但疼痛未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胆敢隐瞒和懈怠的后果。
特别是,当刘季在放在方桌的另一角放下一张纸时。
那张纸上详细记录了马家一十三口的姓名、职业、住址等等信息。
不配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很清楚。
毕竟南洋的强盗们,连他这个六品官员都说打就打,对读书人、对孔孟子弟毫无敬意。
更不会在乎马家那些没有官身之人。
马大人潸然落泪,又担心眼泪落到纸上会再度遭受毒打,连忙用袖子抹去眼泪,右手抓着的笔也动的更快了。
从市舶司衙门吏员平日里的小偷小摸,到提举大人挪用税银结交广东巡抚、内阁首辅。
从市舶司衙门上下一心,到香山知县和香山参将的参与。
从对佛郎机人的睁一眼闭一只眼,到毫无顾忌的收取海商贿赂的放荡。
当然,其中也包括他自己每年从税银中获得的千两白银,以及商人们赠送的各种名贵笔墨纸砚、折扇、屏风。
刘季在一旁看着。
见到从六品官只得了大概3000两不到的钱和货时,他还略有惊讶。
当看到涉及其中三品及以上的文官超过3个时,他也释然了。
心中也更加鄙夷。
这些狗官,当个坏人都还是给别人打工,最后还很可能要当替死鬼。
“值得吗?”
看到已经写完了10份,刘季终究还是忍不住,说出了憋在心中许久的问题。
马大人停住了笔。
泪花闪动的眼睛中,出现了惊讶、迷茫、悔恨、不甘和更多的迷茫。
曾几何时,他也曾有过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漫漫的科举路磨平了年轻时的锐气,也消弭了满腔热血,葬送了梦想。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到同进士出身,再回头时,已经儿孙满堂。
能让没有读书天赋的孩子们重复这条辛苦路吗?
不能。
别人都可以做的事,为什么我不能?
我可以。
皇帝陛下的宫殿千万间,烧了再建,塌了再盖。江河年年堵塞,年年疏通,年年没有大起色。朝廷困顿,兵卒无饷,百姓流利失所,太后、皇后的诞辰年年风光无限,大办特办。皇帝陛下的国家,他自己都不珍惜,我凭什么要替他操心?
我才不管。
“你说值得吗?”
马大人大笑起来,须发皆颤,门牙的缺失导致笑声沙哑、刺儿,好似地狱的恶鬼在奸笑。
“我家乡父老称我文曲星下凡,巴结我,拜谒我,甚至对我那大字不识一个老母阿谀奉承。”
“我家乡左邻右舍羡慕的免税特权,将土地田产挂在我的名下,得以免受苛捐杂税,得以在天灾人祸时不至于没口饭吃。”
“我父母兄弟锦衣绣袍,出有车马,入有仆役仔细照顾。”
“我家田产两千余亩,屋数十间,白银万两;我妻妾成群,有温柔贤惠,有小巧可人,亦有清冷美艳;我儿才学不济,亦能富贵;我女容貌不佳,亦有无数士绅豪商登门求亲;我三代同堂,家族枝繁叶茂。”
“若非遇到你这厮无君无父无礼之徒,我死后亦有清名。”
“你现在问我,值得吗?”
“你自己说说看,值得吗?”
“哈哈哈……可笑,可笑,滑天下之大稽,哈哈哈……”
刘季没有反驳,又摆手示意忿忿不平的护卫们不要打岔。
他再问:“你知道你写的东西送出去后,会有什么后果吗?”
此话一出,马大人愣住了,眼神中流露出惊恐。
“你要食言?”年近六旬的老头可怜巴巴的看着刘季,双拳紧握,指关节都在大力之下开始发白。
刘季摇摇头:“自然不会,你这种货色不值得我放弃诚信。”
护卫们一起笑出声。
被称作这种货色的马大人不恼不气,反而长长松了一口气,神色放松,然后侃侃而谈。
“我既不是主谋,税银也没有拿大头,又不是参与谋反,还有进士身份。即便皇帝震怒,朝廷不得不拿几个替罪羊问斩,也轮不到我。”
“我顶多被停职查办,又能如何?”
“他日朝廷有空缺,朝堂之上的大人们自会想起我,重新启用我,风光依旧。”
“你这贼人不懂世间大道,亦不通朝堂奥妙,所做之事,不过是凭白费功夫,恶心老夫一番罢了。”
刘季拍手称赞。
马明远所说之事匪夷所思,但其自信态度不像是表演,而是见过太多类似案例,知道事情的发展走向。
这白纸黑字上,连内阁大学士的名字都出现了,便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届时,内阁大臣哪怕为了自保,也会主动降低这件事的影响,减轻对相关人员的责罚。
这件事的最终结果,大概率和马明远说的一样,掀不起一层水花。
但这有什么。
此番作为又不是为了帮助大明朝廷整顿朝纲。
为的是让世人见识所谓孔孟门生、大明朝廷的真相,揭开那层遮羞布。
为的是让那些仍有志气的明白人,不再对大明这架破车抱有幻想。
至少……
稍微动摇他们的信念。
这更是推翻大明朝廷的第一枪。
刘季笑道:“你猜猜看,我为什么让你写这么多份一样的,还非要你盖官印、盖私印、按手印?”
“我还可以提醒你一下,你写完的第一份和账簿,我已经派人送去印刷厂,正在雕刻成板哦!”
“再提醒你一下,只要区区10两银子,这些东西的印刷品就能送到天南海北。”
“只要区区100两银子,这些东西就能送到朝鲜、日本、交趾,甚至你所说的西方野蛮人世界。”
“你们会出名的,马大人,而且是大大的出名,流传万世,嗯……不对,是遗臭万年的出名哦。”
“真棒,我为你感到骄傲。”
印刷厂。
印刷百万份,广发天下间。
因为有签名、有印章的原件20份,还有账簿,根本抵赖不了。
到时候,天下才子无人不知大明贪官马明远,四海蛮夷无人不晓大明奸臣马大人。
马明远意识到刘季要干什么,顿时汗如雨下,脑袋之中嗡嗡作响。
大明官员可以不要钱财,不要女人、美酒、诗词歌赋,甚至不要性命,越是这样仕途越稳,升官越快。
但唯独不能不要名望。
绝对不能被所有人都指着鼻子骂。
更不能入土化灰后,还被后人天天臭骂。
马大人已经想到了这份陈情书一旦公开,会出现什么后果。
人——读书人——会争相传唱:
古有佞臣榜,榜上有秦桧。
今有奸臣传,传写马明远。
就冲这丢人丢到蛮夷番邦的份上,莫说首辅大臣,就是皇帝本人,也救不了他。所有官员为了明哲保身,都会主动划清界限,甚至支持将他和所有参与人员一起砍头,将他们碎尸万段,好尽可能掩盖这件事。
完了,完全了!
遗臭万年的完了!
“你答应过,会放我一条生路的。”马大人咬牙切齿的质问。
“放呀,等你写完,就可以走了,绝对没有人阻拦。”刘季轻描淡写的说,“但,这和我广发传单冲突吗?”
“我有钱任性,想花钱宣传您老人家干过的事,不行吗?”
“怎么,你敢干,还怕让人知道?”
“至于别人要杀你,还是杀你全家,关我屁事!”
马大人急火攻心,一口老血喷的三尺多高,眼前一黑,瞬间晕死过去。
“心理素质这么差,也敢当坏人?”刘季摇了摇头,转身吩咐道,“炮声已经响了很久,我得去看看,你们留着这里,等马大人写完20份,就把他放了。”
“纸上有血的更好,看着可信度更高,让他继续在上面写。”
“如果你们想让他赶紧写完,赶紧滚蛋,我不介意你们给他两嘴巴,或者往头上浇水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