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饥荒

孔锦收到老赵代为转交的回信,密密麻麻写了两页字,林安时大概讲述了自己离开走马川之后,怎么参加征军,又怎么立了战功,加入了守卫军。

字里行间透露着重逢的喜悦。但是细细看来,还是十分艰辛不易。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少年,吃不饱穿不暖挨了拳头是常事。

离开了走马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孔锦轻轻折起书信,静思往事,如在目底。

第二日,她还是来到了侧门,想打听一点城内的时局。

城门缓缓打开,在老赵的推搡下,一个高瘦的士兵被硬生生推到侧门外。

孔锦疑惑地看着昨个还和自己生气的林安时,今个怎么又冒出来了,刚想解释上次的话自己并不是让他做逃兵的意思。就被林安时突然的发问打断。

“你是因我而来吗?”

孔锦没想到林安时会问她这个问题。不想让他失望,更不想让他日后有着空无缥缈的希望。她低着头没有,良久没有说话。

“认识你之后,给我带来的不仅是喜悦,还有数日整夜的叹息。”

林安时转过身去,滚烫的眼泪在脸上流窜,第一次真切感觉到这种莫名的情感让人痛苦。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孔锦有些不知所措,轻轻握住林安时粗糙开裂的手,“你的铠甲破了又补补了又破,冬天了还穿这么薄的鞋子,里面如此艰难,再加上我的原因,你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如果忘了我,能让你好受一点。”

“这就是你们这些人可以轻而易举离开走马川的原因吗?如果想在乎就在乎,想忘就忘。”眼泪的温度提醒林安时他的尊严在嗡嗡作响,他挣脱开孔锦的手,拉起推车头也不回地走向城里。

林安时也分不清,寄托在孔锦身上的是绝境之中活下去的信念,还是从儿时起断断续续的牵挂。

只记得那个令人有些疲惫的午后,一个白衣姑娘,用一枚剔透的白簪,拾起了他落在地上任送信人踩踏的尊严。

而如今,四年后,她又易如反掌打翻了他如薄冰般脆弱的尊严。

卑微求生的守卫军,富甲天下的将军夫人,两者之间本来就无法通感,更何况这看不真切乱世之中,又有谁是毫无保留地交出了全部真心。

我们之间到底算什么?

孔锦自那天和安时在侧门分别后,就一直在想,安时那日同她说的话。

少年在走马川与她离别时欲言又止的表情,和很多个沙漠的夜晚,他偷偷跟在她身后,护她周全,把她送回客栈的场景,让她心烦意乱,怕自己不想,又怕自己多想。

可是寄人篱下的自己又能给他什么呢?一场空欢喜吗?

肚子里的饥饿感也让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已经是第七十一天了,支援军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鸦儿军迟迟不来,张俊围城而驻,似乎想用饥饿拖垮城里已经为数不多的守卫军。

由于突袭连续不断,士兵长期脱不下战衣,铠甲上生满了虮虱,众多的百姓也大批死亡,城中早已空空荡荡,能吃的都被搜了个精光。

实在没吃的了,城中的麻雀老鼠及铠甲弓箭上的皮子都找来吃了。

林安时看到小张两颊生红,人也晕晕乎乎的,用手去触碰了一下他的额头,发现热度灼人。林安时快步走到小张床边,一把掀起他盖在床铺上的稻草被,发现底下空荡荡,之前的棉被了无影踪,“你的棉被呢?”林安时生气地大声质问。

“前几日,看见隔壁哺乳的妇人和她的孩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便把被子给了他们。”小张扶着额头轻轻解释。

“为何不同我说?”

“同你说又能怎样?你也只有一条窄窄的被子。”

“我答应过你的阿姊,要护你周全。”林安时想起那日城门下的嘱托。

“安时,你知道的,出不去了不是吗?”小张强忍着难过,一字一句说道。

林安时顿时感觉血液涌向脑袋,一怒之下扬起手掌,那一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罢了,我也从没能护谁周全过,走马川是,这里也是。”

“是我不好,我们不要再吵了好吗?”小张脑袋里天旋地转。

林安时赶忙扶住他,让他躺下,把自己的棉被盖在他身上,小心帮他掖好被角,再把稻草被也覆上,“我去侧门看看有没有什么懂医术的人。”林安时蹲在小张耳边轻轻低语。

一转眼,林安时深深地跪在雪地里,“求你救救他吧。”他被冻的乌青的嘴唇,颤抖地说出这句话,大雪落在他单薄的身躯上,眼眶微微发红,他终究选择向高高在上的人们乞求,他知道这一跪,他与孔锦便再无什么平等可能了。

“你起来!”孔锦伸手去拽他,却发现他身体冰凉,透心的凉意直钻孔锦心底,林安时像一个巨大的冰块又重重地跌在了地上。这个在她记忆中倔强坚强,隐隐蓄力的温润少年,跌坐在地上,像被压垮的积雪。

“李克用派来的援兵里都是新兵,别说救人了,连战场都没上过。这两百人根本就是个幌子,你不知道吗?”孔锦侧目蹙着眉,不忍看他。

温良纯净的少年,终是在这个冬天,被人世间的冰冷锤垮。

“明知是一个幌子,难道就不来试一试了吗?他李克用欺我们瞒我们,弃我们在这,我们这群心眼儿直的守卫军不还是在这里试一试吗?即使都知道这皑皑白雪就是来给我们陪葬的。”林安时垂着头,低哑的声音像是从喉间发出,一句一句的质问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孔锦也只能陪他站在漫天大雪里,也许是在这寒冬,使她的心能够裹上冰壳变得硬一点,明知李克用就是要他们死,自己怎么也救不了那么多的人。

自己已经向权贵低头,心机上位,怎么有资格再给他奢望。

那个在走马川麻衣似雪的少年,抛弃了他赖以生存的尊严求她,但是自己只能一次次拒绝。

原来自己不但嘴硬,心还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