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回到惠训坊别业时,家人们采买也已经返回。两匹马并全套的鞍辔,还有一头小毛驴,又花去百余贯钱。
这两匹马虽然不比武惠妃赠送的那匹内闲厩御马神骏,但也膘肥体健、齿毛可观,养在家中驭使出行绰绰有余。只是安孝臣连连感叹都下马匹太贵,一样的马匹较之他们太原贵了一倍有余。
这样的对比倒没有太大的意义,太原乃是重要的牧监所在,而且还有九姓、六州胡等牧奴养马,作为产地自然要比终端市场价格低廉得多。
不过安孝臣的抱怨却让张岱心中一动,只觉得日后如果有条件的话,搞点畜牧养殖和马匹买卖也是不错。虽然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但在大唐搞畜牧业无论成本还是风险都比较可控,场地和技术也都可观,还是挺有搞头的。
比较让张岱意外的,是那个之前引他游逛南市的牙郎魏林也跟随返回,瞧着要比日前更落魄,一身衣服还是旧时所着,须发也比较散乱。
“方才市中做工,遇见郎君门下使徒,入前寒暄才知郎君新迁坊居,所以冒昧前来道贺!”
魏林入门后便欠身作揖,一旁的丁青也解释道:“魏牙郎在市外游荡,瞧见我们便随了上来,导引买货倒是节省不少。只不过他似乎在市里得罪了什么人,我们在市中的时候便有几个泼皮尾随,被安家阿兄吓退。”
听到丁青的交代,魏林也是面色一囧,日前他在南市还能卷下去,主要还是靠着原本市监署吏员的身份。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南市诸牙郎也不再忌惮他,见他在南市招揽生意便要打骂羞辱,逼得他走投无路才来求见张岱这个老主顾。
张岱自知这样的卷王工贼在哪里都不受人待见,对此倒也并不意外,只是笑语道:“多谢魏牙郎。”
魏林又连忙入前作揖,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份金光闪闪的字帖递上来,口中说道:“因闻郎君乔迁,特向长寿寺求得一份平安笺赠予郎君。此笺悬于居室、佩于行装,皆能护佑主人……”
这长寿寺的平安笺张岱也听英娘和阿莹说起过,算是洛下佛寺中比较知名的文创产品,许多善男信女都比较喜欢。
当然佛门里什么东西都不是白给的,你得心诚礼佛才能得赠,要么奉献钱帛、要么供奉力气,据说价格并不低。
“有心了。”
张岱两手接过这平安笺来,他虽然对这东西不怎么感冒,但终究是人家一份心意,让阿莹拿去选在前庭廊下,并准备一份回礼稍后让这魏林走时带上。
“阿郎,要不要试乘一下新马?”
丁青一脸的跃跃欲试,看着厩中两匹新马,已是心痒难耐。
张岱倒也想试试不同马匹骑乘体验如何,一旁的安孝臣则开口道:“新马脾性未知,郎主请容仆等磨练马性,再为试乘才稳妥。”
于是张岱便让这两人将马从马厩中迁出,由于宅中没有马场跑道,于是便到坊街上试乘。惠训坊本就较别的坊曲更加安静,街道也宽阔,只要不是纵马疾驰,策行小跑倒也并不扰人。
“阿郎,这马真稳当,可比日前那匹塌腹老马好乘得多!”
丁青像是一个喜新厌旧的渣男,一脸喜孜孜的策马在街边小跑起来,还不忘拉踩一下日前被他卖掉的那匹老马。
安孝臣也有意在郎主面前展现骑术,上马后虽未疾驰,但却穿腹绕鞍侧挂等各种花活儿,看得人应接不暇。
张岱在家门前看着也是心痒难耐,正待两人返回后便自己上马骑一骑,突然侧方曲巷中响起急促的奔马声,他便开口提醒道:“小心……”
话音未落,一匹奔马已经从一侧冲上街道来,那速度快得几乎都拉起了残影。
丁青一提缰绳勒住坐骑,险之又险的避开对方的冲击,却不料另有一奔马疾冲而出,直将顿在原地的丁青连人带马撞飞出去,那马抛飞丈余重重落地,丁青则被撞飞更远,直接落进了穿坊而过的沟渠里。
“快救丁青!”
张岱见状自是一惊,忙不迭示意家奴们往沟渠处营救丁青,然而那一匹奔马在撞飞丁青之后并未顿住,反而因为惊乱向宅门前冲击来。
“让开、让开!你等不见奔马?想死吗!”
马上骑士是一个身穿锦袍的少年,这会儿也已经控制不住惊走的奔马,只是趴在马背上大声吼叫着。
“勿伤郎主!”
安孝臣见状,策马疾冲回来,直从坐骑背上跃起,胳膊用力勾住那惊马马颈,借着惯性用尽力气将这奔马横甩出去,自己也重重的跌落在地,却还不忘努力回首望向张岱:“郎主怎样?”
张岱倒是没有被撞上,但是也吓得不轻,内宅阿莹等闻讯冲出,却被他摆手逐回,望着街对面武侯铺中闻声赶来的街徒们大声道:“这两少徒当街纵马伤人,你等还不快速速将人马拿住!”
“我无事,阿郎,这马、马……”
丁青被从沟渠里打捞上来,满身泥泞、一瘸一拐,待见刚才试骑的马这会儿正自伏地哀鸣,口鼻里向外渗着血水,顿时忍不住流出泪来。
安孝臣也有些扭伤,扶着腰艰难爬起,站在了张岱的身边。
“尔等街徒放肆!知我们是谁?”
两名纵马疾驰的少年,撞倒丁青又被安孝臣甩出那个人马也横倒在地、少年被坐骑压在身下,另一个则被街徒们持杖抛索套住坐骑,正自一脸惊怒的怒吼道。
街徒们自知坊中居住的皆是当朝权贵,自然不敢过于粗暴,只是小心翼翼将这两人两马围在当中。
“速速将他两人拿下,该当何惩,自有法度!”
张岱见状自是一怒,他这么作为苦主还没申诉,对方却有恃无恐的叫嚣起来,他站在自家街前大声喝道。
街徒首领倒也不敢得罪张岱,喝令下属们入前将这两人两马控制住,转又来问张岱道:“请问公子,是将此两员拿入邸内,还是暂收街铺、交给官府?”
张岱瞧瞧安孝臣和丁青都有些扭伤跌损,新买的那匹马更是受伤严重,他当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只是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之前撞马少年反而指着张岱怒声道:“我认得你,张燕公孙张六!你这恶徒纵容家奴当街设阻,惊我坐骑、让我人马俱伤,我饶不了你!”
听到这小子恶人先告状,张岱也是怒极反笑。虽说坊中街道就是供车马通行的,可是这两人从街侧冲出,那速度跟要起飞似的,一般人也都难躲避开来,结果反而成了旁人阻拦了他?
“你是谁?”
他听这少年叫出自己身份,瞧其也有些脸熟,当即喝问一声,而这时候另一名被从马背上拖下来的少年则瞪眼骂道:“原来这就是那陷害表叔的贼子张六!这贼子奸恶,怎不撞死他!”
听这两人叫嚷,张岱也明白了,原来他们是李林甫的亲属晚辈。李林甫家世显贵、背景深厚,有亲属住在这惠训坊中倒也并不让人意外。
“把这两小子就系在我庭门前,让他们亲长来此引回!”
张岱见街徒们有些畏缩怕事,当即便又开口说道。他倒想看看李林甫的亲戚们有多嚣张,敢在光天化日下颠倒黑白。
街徒们乐得将这俩烫手山芋交出去,同时也有认出两人身份的街徒入前小声道:“公子,这两位一个是小李将军子,一个是吏部韦员外……”
小李将军李昭道是李林甫的堂兄,至于吏部的韦员外则是由这街徒再作提醒,张岱才知说的是李林甫的舅舅姜皎女婿韦坚,如今正在吏部任职员外郎。
两少年有这样的家世,怪不得敢在惠训坊中纵马疾驰、肆无忌惮。
不过他们有怎样的家世,在张岱这里也不好使,因这两人还在那里破口喝骂,张岱索性让人拿东西把他们嘴巴塞住,自己就在门中坐着等他们家大人过来赎人。而街徒们在将两少年交过来后,便也有人连忙去报信。
过不多久,又有一群人从坊中另一侧策马而来,为首一个中年人衣冠楚楚、瞧着跟张均年纪差不多。
见两个少年受缚门前并被塞着嘴巴,中年人当即便脸色一沉,翻身下马来到门前沉声道:“我两儿纵然有错,自有他亲长管教。张氏子如此折辱,不欲妥善了事?”
这中年人应该就是韦坚,不过张岱注意力眼下还不在韦坚身上,竟在其身后队伍中意外发现王元宝的身影。而王元宝在看到张岱后也是微微一愣,旋即便连忙低下头,似乎不愿暴露双方认识。
张岱见状也懒得再理会他,视线又落回到韦坚身上来,不客气的回答道:“此二徒气色甚壮,不只撞杀我家马匹,还有诸多辱骂,言中甚至指责朝廷处事不公。
我不敢闻此邪声,所以让家人将他们封口,韦员外若想细听,自给他们解封即可。”
韦坚听到这话后脸色微微一变,他能想象得到两个少年会喝骂什么,一时间倒也不急着给他们松绑解封,而是又望着张岱说道:“你欲如何才肯了事?告尔少徒,不要骄狂过甚!我与你父祖同朝为臣,对燕公也不失礼敬,你若恃气为凶,只是给自己树敌积怨!”
张岱闻听此言,心中暗骂一声,只觉得这韦坚真是个大沙雕:要没我来把李林甫弄走,你早晚灭门在李林甫的手中,还在这跟你再生父母瞪眼!
“这两恶徒难道是我招来?韦员外此言当真可笑,我欲如何了事?我欲执法公正、有罪必惩!员外入此阻我将两歹徒系送刑司,你欲何为?
我虽不在朝为官,但也是守法良民,无需敬谁畏谁,只需恭守国法,事若不公,自有长鸣!”
若是旁人这么说,韦坚不过一哂,甚至要讥笑这小子迂腐愚蠢,然而张岱的事迹却让他不敢小觑,若这小子再携书上访,难免又会滋生出许多事端。
略加沉吟后,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坐骑,又对张岱说道:“此名驹特勒骠访自塞外,千金难得,胜过你那伤马数倍,我儿郎冒犯在先,以此抵偿。”
张岱刚才便注意到韦坚的坐骑神骏非常,就连那鞍辔马镫都无一不是精品,心中也不由得感叹这些关陇老钱当真油水十足,听到韦坚愿意补偿给自己,倒也颇为意动。
但他还是皱眉沉声道:“我家人还受了惊吓损伤!”
“我稍后再着家人来送伤损诊金,若可,我先将儿郎引走,否则,便由之入刑受罚!”
听到韦坚这么说,张岱略作沉吟后便点点头。如果真的将此两人送入刑司,凭两家背景势力、处罚只会更轻,现在好歹还能趁着对方理亏让其出出血。
看着丁青喜孜孜入前将那骏马特勒骠牵入宅中,韦坚抬手示意从人入前给两儿郎松绑,瞪了张口欲言的两人一眼,他又望着张岱说道:“马已赔偿,那这伤马是我的了?”
不待张岱答话,他走到那仍伏地哀鸣的伤马旁边,突然抽出佩刀来,一刀刺进那马颈中,一直到那伤马气绝之后,他才又拔出佩刀、甩着刀身上马血冷声道:“我们走!”
一行人来得快去的也快,张岱看着那倒毙的马尸,眼神也变得严肃起来。
他抬手示意丁苍回家去取几匹绢来赠送给一旁的街徒们,请他们将马尸马血都处理一下,然后自己便也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