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外,晨光熹微。几只麻雀在汉白玉栏杆上跳跃,啄食着昨夜飘落的玉兰花瓣,发出细碎的声响。
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紫禁城的金瓦红墙,为这座威严的皇城添了几分朦胧诗意。
庭院内已是一派忙碌景象。
洒扫的宫人手持长帚,在青砖地上划出整齐的纹路。
修剪花木的宦官手持尖嘴剪,小心翼翼地修整着松柏的枝桠。
就在那株苍劲的古松枝头,一截约莫三寸长的红绸布正随风轻摆,在满园绿意中显得格外刺目。
殿内,熏香袅袅。
冷!这是朱齐的第一反应。
实验室内恒温26℃的体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凉意,像是初春薄雾渗进单衣。
他猛地睁开眼,没有熟悉的操作台,没有闪烁的量子监测屏,只有——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
案上明黄锦缎铺陈,一卷翻开的书籍压在青玉镇纸下。
左侧立着个白面少年,鸦青交领袍,低眉顺目中闪着一股机灵劲。
右侧漆红立柱上盘着金漆云龙,鳞片在阴影中泛着冷光。
墨汁的味道混着一股提神醒脑的香,在空旷的大殿中暗自流动。
一种静谧而不失庄重的氛围扑面而来。
而正前方,一名绯袍男子正皱眉看他——那人胸前有张禽鸟的补子振翅欲飞。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下,那人脸色微变,开口道:
“东宫精神不佳,今日《中庸》内容是否过于晦涩,可还要继续听讲?”
刚晃神就被逮到的朱齐感到羞愧。
他曾给研究生上过物理课,有学生睡觉时,他是要发脾气的。
“等等!东宫?”这个称呼让他陌生,平日里大家都叫他老板,或者是朱教授,哪怕是朱博士。
可这显然不是称呼旁边的清秀少年。
朱齐举目环视四周,看到一切都是陌生的样子。
再低头看向自己——缩水的身体裹在杏黄蟒袍里,手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渍。
大殿死寂到能听见铜鹤香炉里灰烬坍塌的细响。
朱齐伸手缓缓触碰案上宣纸的纤维纹理,这绝非VR能模拟的触感——毛边还会刺到他细长的手指。
“我穿越了?!”
这个大胆的结论像手术刀般精准剜进他的理智。
想起先前第19信道粒子在超导磁场中爆发的异常能量峰值,还有最后那段莫名的代码,都使朱齐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时空曲率……”他喉头发紧。
若粒子在普朗克尺度上撕裂了时空连续性,理论上确实可能——真的是跨越了某个时空。
想到这,朱齐强压下狂跳的心脏,模仿着孩童的天真语气,朝案下那人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先生勿忧,学生方才只是略感恍惚,请继续讲学吧。”
朱齐尚不知道,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大明三百年唯一连中三元的传奇人物——商辂。
这位新晋兵部左侍郎兼内阁左春坊大学士,今日寅时(凌晨3点)便已起身,顶着寒风入宫参加早朝。
景泰帝临朝的奉天殿内,边关军报、税收改制等议题接连抛出,待散朝时已近午时。
按理说,他下朝后本该回兵部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但是,这时候的情况有些特殊。
当下时离景泰易储,仅十个月。东宫官制尚未完全确立,新太子的教育体系亟待搭建,在此特殊时期,景泰帝格外重视太子讲官的人才遴选。
在京师保卫战后,景泰帝为酬谢功臣,已将原太子(朱见深)三师的荣誉头衔尽数加封给陈循、高谷等辅政重臣。
经历过去年这场阻力颇大的易储之后,先前那批大臣已经不太适合再重复加封这些头衔。
由于种种原因,此时新太子的三师仍是虚位以待。
而太子三少(少师、少傅、少保)陆续加封给予新晋的六部尚书等臣子。
如工部尚书江渊加太子少师后,既要参赞机务,又要督造河工、道路,根本分身乏术。
于是,这位年仅三十七岁便以“连中三元“震动天下的兵部左侍郎,自然成为景泰帝眼中太子启蒙的最佳人选。
商辂的目光扫过书案后困倦的小太子,心中暗叹。
这位年方九岁的新册储君,仍是孩童的年纪,已经开始观政听朝。
看得出来,太子现在眼皮都在打架。
“今日或许又能提早下值……”
商辂正要像往常般告退开溜,不料这太子突然精神一振,竟用带着古怪腔调的官话请他继续讲学。
于是商辂眉峰微挑,忽然也来了兴致。
他整了整绯袍玉带,躬身道:
“依《会典》制,东宫讲读后三日须复诵。自正月二十五开讲《中庸》至今已过半,不知殿下可还记得首章?”
背诵?
朱齐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扬。
前世为查询疾病,他曾发狠将各大图书馆全部查阅,得益于朱齐那惊人的记性,四书五经早已被动烙在脑中。
但此刻更重要的是——他究竟成了谁?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清亮的童声在殿内回荡: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
当背到“故大德者必受命”时,声音戛然而止。朱齐故意留下半句,抬眼看向商辂——
商辂的瞳孔微微一缩,这家伙是全背了下来啊!
朱齐背完第十七章便适时收声——他并不确定商辂所说的“过半“具体指哪部分。
现代刊印的《中庸》多按朱熹分章,共三十三章,第十七章恰是分水岭。
商辂微微颔首。
事实上,今日开讲的正是第十七章。
看着案前正襟危坐的小太子,他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这位平日课上总打瞌睡的储君,竟能将新学章节背诵如流,想必私下没少用功。
他接着讲道:
“故大德者必受命!”商辂的声音忽然沉了几分,玉带在躬身时发出轻响:“修德乃立身之本。
方今朝廷多事——王振祸乱朝纲余毒未消,瓦剌铁骑仍虎视边关,江淮流民嗷嗷待哺,东南倭寇频犯海疆。
天命糜常,唯德是辅。
殿下乃新册国本,虽说年纪尚小,平日仍须注重修身养德,将来广施仁德之政,为天下百姓和江山社稷之所愿也!”
每一个关键词都像利箭射入朱齐耳中。
《大明会典》、“新册国本“、王振、瓦剌......他脑中的历史数据库急速检索:
正统年间?不可能。
那时王振势焰熏天,朝臣绝不敢公开非议。
景泰与天顺年间的两位太子,如同历史天平两端截然相反的砝码——朱见深与朱见济,各自承载着截然不同的天命。
土木堡的惊天变故,像一柄重锤砸碎了大明王朝的脊梁。
天子亲军灰飞烟灭,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等勋贵尽数战死,连御驾亲征的明英宗也成了瓦剌人的阶下囚。
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传入紫禁城时,朝廷内顿时乱作一团。
“迁都南京!“的呼声在朝堂中甚嚣尘上。
以于谦为首的朝臣们拥立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钰即位,改元景泰。
这位临危受命的明代宗皇帝,一面遥尊被俘的兄长为太上皇,一面以霹雳手段重整朝纲。
景泰帝任用贤能,拒绝瓦剌的漫天要价,最终在于谦指挥下赢得京师保卫战。
眼看要挟勒索不成,瓦剌索性将英宗这个“烫手山芋“送回。
当南宫的大门在太上皇身后缓缓关闭时,谁也没想到这竟是另一场风暴的序幕。
景泰三年,一场隐秘的易储风暴席卷朝堂。
景泰帝先是废黜原太子朱见深为沂王,改立自己唯一的子嗣朱见济为储君。
然而,历史却在此开始露出狰狞的笑容——刚九岁的怀献太子竟在册立第二年神秘暴毙身亡。
那个被废的七岁孩童朱见深,却在英宗复辟后重登太子之位,最终成为后来的明宪宗。
他的脑海中,那段模糊而诡异的短视频画面再次闪现。
——简陋的剪辑、粗糙的画面,却清晰地记录着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就是朱见济!那个本该在景泰四年神秘死亡的短命太子!
这一切就都变得合理起来。
“原来如此……”朱齐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脏狂跳如擂鼓。
尽管这具年幼的身体里没有半点朱见济的记忆,但来自后世的灵魂却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正站在命运的悬崖边缘。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可那又如何?
他猛地攥紧拳头,胸中豪气翻涌,如怒涛拍岸。
——既然阴差阳错,让我成了你,那我便替你活出个不一样的人生!
——既然历史注定你要早夭,那我便逆天改命,让这大明江山,换个活法!
——既然有些人千方百计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史书笔墨都想让你死,那我偏要活给他们看!
“活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的,这个太子之位看似尊贵,实则危机四伏。
更讽刺的是,他引以为傲的后世学识记忆——那些论文、研究、科研成果——在这充满诡异的紫禁城中,竟毫无用处!
难道靠背诵SCI论文来保命?
难道用学术报告去说服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