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
此时,箫奈何正骑着一头又老又瘦灰毛驴,缓缓行走在长安城外古道上。毛驴四蹄乌黑,通体毛发呈青灰色。
啼声得得,一路向北进发,那是李拂云阔别已久的家乡——上郡。
李拂云骑在驴背之上,满面风尘之色,一边喝着葫芦里廉价打来的劣酒,一边默默的回思往事,十五年弹指一挥间,像是做梦一般。
现在梦醒了,他感到特别的空虚寂寞,人生如梦虚无缥缈,人情冷暖为欢几何?
往事虽远,却历历在目。
犹记得十五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半大不小的毛头小子,第一次离开家乡,随师傅“守缺”道人前往长安『黄花观』去讲道的情形。
他师徒二人坐在一辆低价买来的破旧马车上,行囊里装的除了几件破旧不堪的粗布麻衣,就只有够几日食用的干粮和清水别无一件贵重物品。
马车劳顿,风尘仆仆,何等的清贫!
那时,他坐在车厢里心急如箭,恨不得给马车装上两只巨大的翅膀立刻飞到长安,去领略李家天子居住的天下第一大城究竟有多繁华?
繁华如梦,过眼烟云。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的足迹走遍大江南北,不但看过了长安的繁华,江南的富饶,南疆地域偏僻的荒凉,岭南风景人物的秀气,各地百姓不同的生活习惯和风土人情。
现在,所有的梦想的湮灭了。他归心似箭,恨不得身下青驴的脚力同古时的‘的卢’、‘赤兔’一样能够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赶明天早上太阳出山前回到故乡。
他父母早已亡故,别无一个兄弟姊妹,临走时家里只剩两间破旧的茅屋,历经十几载风吹雨打,到如今也不知还在不在,但这些仍阻挡不了他这颗归乡的心。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
一个人不管走的多远,有多大本事,终究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
夜晚。
李拂云一人一驴,来到一处小镇。他转了好半天方才找到一家客栈投宿。
这家客栈十分简陋,只有几间客房,还不给提供酒菜饭食,但价格却不便宜,住一晚上就要他一两银子。
将青驴交给掌柜的带到后院照料后,李拂云出去找个小店吃了一碗素面,然后又打了一葫芦酒,回到客房。
房间里久未住人,掌柜的也不打扫,到处弥漫着一股阴暗潮湿发了霉的味道。箫奈何在驴背上骑了大半浑身酸疼,想要上床去睡,刚拉开被子,只觉一股怪味扑面而来。
他叹息一声,只得作罢。当下打开窗户将破旧的桌椅移在窗前,一边喝酒,一边仰头看着夜空。
弯月如钩,繁星点点。
此时已入深秋,夜间的风已颇有几分寒冷之意,好再有酒能够御寒。
只是人在异乡,这孤单寂寞,却无以抵御!
他白日在青驴背上已喝了个半醉,这时又喝,不一会儿时间便觉眼花,醉了个七七八八。
脑袋虽然变得沉重起来,但意识还算清醒些,无声的寂寞,使他忽然想起李太白的两句诗来,对着冷月随口吟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隔壁有人将后两句轻轻念了出来,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悦耳动听。
李拂云听了一怔,随即苦笑一声,说道:“乡村野店,夜不能寐,你我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若不嫌弃,不妨过来喝一杯如何?”
隔壁那人道:“夜已深了,你我孤男寡女多有不便,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箫奈何闻言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隔壁又传来那女子的声音,道:“公子一言不发,可是喝醉睡着了?”
李拂云道:“醉即是醒,醒即是醉,醒醒醉醉,我也分不清了。”
“醉即是醒,醒即是醉。”隔壁女子呢喃一句,片刻说道:“浮世人间,人人都在梦中,是醒是醉,分不清的又岂止公子你一人。”
李拂云叹道:“同一轮明月,同一片月光,有人眼里看到的是团圆;有人眼里看到的是离别。月还是那轮月,光还是那片光,只有悲欢离合,寂寞困苦,因人而异。”
“悲欢离合,寂寞困苦,因人而异?那女子沉吟半晌,道:“公子这番话,颇合佛家禅理。却不知公子有何惆怅心事,以致夜不成眠?”
“往来伤心事,都随云散了。浮世人间道,李郎是路人。”李拂云叹息一声,道:“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那女子问道:“公子姓李?”
李拂云没有回答,那人轻叹一声,也没在追问。他又喝了一会,醉意涌来,伏在桌上睡了。
在那虚无缥缈的梦境中,他在一处荒谷遭正道十几位高手围攻,苦战不敌而身受重伤,眼看就要死在一名青年高手的黄金长剑下,幸而有一头戴鬼面具修为精深的黑衣人赶来,将他救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醒来,以到了长安城中的一家青楼里,一身经脉支离破碎修为尽废,那黑衣人亦不知去向,只给自己留下三颗治伤灵药和几十两银子。
画面一转,梦中又出现一男一女两人,男的丰神俊朗气度不凡,女的面若桃花美艳动人,两人在他面前彼此手牵着手,郎情妾意满面笑容,你侬我侬脉脉含情。
突然,那男神情倨傲,一脸不屑的看着他道:“你这邪徒,不管论家世、人品、师门、修为,你哪一点能比得上我?”
那女的一脸冷漠,对自己道:“你走吧,今日我不杀你,从此以后你我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他日江湖再见,正邪不两立,休怪我剑下无情。”
他听后只觉一颗心都碎了,急怒攻心之下吐出一大口血,既伤心又绝望,对那女子一叠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
没有人回答,男的走了,女的也走了,天地间一片冷清宁静,唯有一轮明月,散发着幽幽的清光映照着大地,仿佛也在诉说着世人的不幸。
……
翌日一早,李拂云还在梦中,便听掌柜的在外面敲门说道:“客官,快起床来,你的那位朋友从外面买了一些吃的,叫我喊你吃饭呢!”
“朋友喊我吃饭?”李拂云迷迷糊糊的开口说道:“我在这没有认识的朋友,你喊错人了。”
掌柜的道:“错不了,我这店里昨晚就你和隔壁那位姑娘两个客人,就是她叫你嘞。她跟我说了,你要是睡懒觉不出来吃,她就骑着你的驴先走了。”
“什么?”听说要骑走自己的青驴,李拂云立即清醒了许多,他如今没有一点修为,身上也没剩多少银子了,要是没有了驴如何使得?
当下答应一声,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穿过小院的门洞,来到小厅,只见两张临时拼在一起的桌子上摆了满满一大桌各色菜肴,另有一坛酒。李拂云还未靠近,便已闻出是十年以上的陈年佳酿。
一个身穿淡黄色衣裙,脸上戴着面纱的窈窕女子正坐在那里,眉眼带笑,静静的瞧着自己。
李拂云走过去,疑惑问道:“姑娘是谁?”
“不急,”那蒙面女子轻声道:“先坐下喝杯酒边吃边谈。”
李拂云本就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当下依言坐下,那女子给他倒了一杯酒递在面前,道:“尝尝这酒怎么样?”
李拂云伸手接过,放在鼻尖闻了闻,只觉一股极为浓郁的清香,他眼神一亮,一饮而尽,片刻开口说道:“此酒香而不烈,滋味绵长厚重,当是十年以上的杏花村汾酒无疑。”
“李公子不愧为酒中高手,所言一点不差,这酒正是杏花村存了十五年的汾酒。”女子说着又给他倒了一杯。
听得“李公子”三字,李拂云一怔,随即仔细打量女子,见她戴着面纱,虽然看不清脸是丑是美,但柳叶一般的两道眉毛,秋水似的一双眼睛,却是看得清楚,自己从未见过,更不可能认识她。
“她何以知道我姓李?”李拂云一脸茫然。
那女子见他神情,知他心里所想,于是自报姓名说道:“我叫雨师萱,你不知道我,但我却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事。”
“哦?”李拂云一脸诧异。
“愣着干什么,动筷子吃饭呀!”雨师萱微笑说道。
李拂云“嗯”了一声,拿起筷子,夹了一些清炒河鲜。
雨师萱却不动筷,只静静的瞧着他,但见他剑眉星眼,鼻若悬胆,虽然容色有些憔悴,却不失清秀俊美,眉宇之间自有一股英气,显见性格坚毅,不同凡俗。
“似他这般人物风采,难怪江湖上关于他的事迹传的沸沸扬扬。”雨师萱心里嘀咕一声,在看他不过三十出头,正是男子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的两鬓竟已有了些许白发,美男子固然是美男子,但整张脸看起来却给人一种沧桑之感。
“你也吃啊。”李拂云对她说。
“好,”雨师萱答应一声,刚拿起筷,却又放了下去。
“怎么了?”李拂云笑道:“莫非这菜有毒不成?”
雨师萱闻言笑道:“是啊,这菜我下毒了,我要毒死你。”
李拂云微微一笑,又夹了一块鱼肉。
“想不到你看起来冷漠木讷,竟然还会笑,还会开玩笑!”雨师萱笑道:“看来你也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
“传闻中怎样?”李拂云收起笑容,一脸肃然。
“你瞧瞧你,刚才还笑,一下子又板起脸了。”雨师萱道:“江湖传言说你这个人性格古怪,如同狐狸一般狡黠多疑,亦正亦邪,邪胜于正。”
“是麽?”李拂云放下筷子,喝了口酒,眉头一扬说道:“传言说的对,我就是个狡黠狡诈的邪徒,我的种种恶行罄竹难书。”
雨师萱听了噗嗤一笑,道:“你不是。”
李拂云道:“你又不了解我,怎知我不是?”
“直觉,”雨师萱道:“我的直觉很灵的。”
李拂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缓缓起身,道:“萍水相逢,多谢你盛情款待。”看着桌上的菜,顿了顿又道:“这么多菜你一口不吃,未免有些可惜。”说完让掌柜的去牵青驴,径直出了客栈。
雨师萱坐一怔,随即起身跟着走出,喊着他的名字道:“李拂云,你去哪里?”
李拂云回头,看着她身才高挑,俏生生的站在屋檐之下,淡淡回答道:“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听说你是上郡人,是回那里去麽?”雨师萱问。
李拂云眉眼动了动,没有回答,片刻掌柜的将青驴牵来,他接过缰绳左脚一蹬,又腿轻轻一跨以上了驴背,吆喝一声,青驴迈蹄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