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十的日头刚探过粉墙,陆商破烂衣服沾了层细雪。
陈默、吴经、左佑、恭喜发财等狗腿子,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公子身后。
宝钗等人在前头开路。
平儿捧着鎏金手炉在陆商前面引路。
尤氏那件银红妆缎斗篷扫过抄手游廊的积雪,倒把身后缀着的钗环玉佩声都掩了三分。
宝玉和贾蓉并胡氏,引着大批丫鬟跟随在最后面。
宝钗等人进了院,过了抄手游廊,便在廊下驻足。
陈默五人被婆子另带到倒座房安排住下。
那边距绮霰斋不远,差人大声吆喝,他们顷刻便到。
尤氏在垂花门前侧身让路:“这便是老太太特意让收拾出来的绮霰斋,叔祖老爷请进。”
檐下挂着的青铜惊鸟铃正巧被风撞响,惊起墙头两只灰雀。
陆商抬头望向黑漆楠木匾额,上书《绮霰斋》三个龙飞凤舞的字体,但书法生硬了些。
宝玉也恰巧抬头看横匾,这是他写得最满意的书法了。
此时的宝玉,并未因为陆商占了他的外书房而心生怨恨。
他的所有心思,反而都在喜鹊的身上。
陆商转过嵌云母石的影壁,三间正房俱是碧纱窗糊着月白蝉翼纱。
当中悬着幅《岁寒三友图》,底下青砖地龙烧得正旺,烘得紫檀条案上那盆水仙提早绽了金盏银台。
陆商伸手碰了碰黄杨木多宝格,指腹沾着龙脑香灰。
这里分明闲置月余,却在半个时辰前突然洒扫熏香。
“叔祖老爷且看这暖阁。”
平儿打起猩猩毡帘子,二十四个鎏金铜钩齐齐晃动。
北窗下整块和田玉雕的梅枝形暖炕,枝桠间嵌着错金暖炉,熏得满室暗香浮动。
湘云在后头“呀”了一声。
原是瞧见南墙整面琉璃壁里冻着的红梅,真花隔着水晶似的薄冰,倒比外头雪地里开得更艳些。
宝玉挨着门槛不肯进,他项间那块通灵玉映着雪光,在洁白的雪花中投下道青影。
迎春牵着惜春退到廊柱后,看那位“恶贼”用乌木镶银筷拨弄珐琅火盆里的银霜炭。
溅起的火星子落在尤氏石榴裙上,惊得探春忙用帕子去掸。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大家都在暗中打量、那位衣袍破烂却地位奇高的叔祖老爷。
须臾,后院忽传来橐橐靴声,陆商隔着冰裂纹窗棂望去。
十几个粗使婆子抬着描金箱笼正过穿堂。
领头的妇人一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鬓边凤钗衔的东珠晃得雪地生光。
却是妆盥过的王熙凤、扭着风骚的腰身俏生生踏入院中。
同时出现的,还有先前不曾见到的林黛玉、紫鹃、雪雁。
只不过林妹妹眼角有湿痕,显然是方才哭过。
她们身后,是大包小包的鸳鸯、香菱、麝月、喜鹊、金钏儿、彩霞、彩云。
紫鹃的削肩上面也抵着一大包行李。
林黛玉先一步把两道圣旨找地方供奉好,心里有了些许底气,索性过来找姊妹们。
其实,让她心里打鼓的是,宣旨的大宗伯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话。
此人?
是不是先前掳他的人?
若是,他找上皇替父亲请恩,那他便是林家的大恩人。
便连…便连…她未来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儿,将来也要承陆商的情。
这让林黛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掳过她的陆商。
而事实上,林黛玉这会儿赶过来,也想确认一番,眼前这位爷究竟是不是前几天掳过她的陆商。
再怎么说,这位的辈分,是和舅舅同辈。
长辈岂是恶贼?
一定不是!
“可赶巧了。”王熙凤人未至声先到,却见陆商正俯身在廊下拔弄银霜炭。
其他一众小辈,都拘谨地候在廊下不敢靠近。
鸳鸯等人见了礼,旋即红着脸面进去里厢拾掇及铺床叠被。
其他粗使婆子抬着描金箱笼鱼贯进入正堂。
王熙凤来到廊下,一阵香风袭入陆商的唇鼻间。
只见她福礼道:“商叔父,这些俱是指派到院里的粗使婆子和丫头,该如何指派,您自个儿拿主意,至于她们的月俸,均由公中出,您无须操心,若是您这儿还缺少什么,便差人去寻我,我定会替您办妥。”
陆商微微颔首:“别您您的,喊叔别喊父,当心把我喊老咯,我还没有成亲,就怕以后娶不到媳妇,那便是你的罪过了。”
诸钗:……
王熙凤呼吸一窒,随后,她脸上的喜色多过讶色,连忙顺杆爬,“好好好,我听商叔的。”
这一唤,也定下陆商在李纨、王熙凤面前是叔叔的辈份。
“黛玉见过叔祖老爷。”林黛玉瞅了瞅凤辣子,又看了眼陆商嘴角上扬,索性执大礼相见。
陆商放下乌木镶银筷,起身拍了拍手:“我说过咱们平辈论交,往后不必对我执此大礼。”
林黛玉直视对方的眸子,忽从他的瞳仁里面瞧出几分自己的倒影。
见对方的眼眸不似开玩笑。
黛玉藏在团扇后面的樱桃小嘴抿了抿,稍作思忖,便欠身道:“既是商大哥发话,妹妹敢不从命。”
宝钗和迎春等人见状,纷纷借坡下炉,前来见过商大哥。
唯宝玉和贾蓉耷拉着脑袋,规规矩矩地喊了声:“叔父/叔祖父。”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有怨气,或是再次见到喜鹊悄生生的模样,痴了数回的宝玉,终归是走向陆商。
抑或说,正是由于贾政的不在场,宝玉那话唠的性情瞬间显露无遗。
他斜倚在熏笼旁,手里捏着一颗蜜饯,热情地与陆商闲谈起来。
话里话外,总绕着对方在金陵的日子打转,看似随意,实则暗藏试探。
陆商这辈子虽从未踏足金陵,却熟读金陵府志,对那里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他信手拈来,娓娓道出。
宝玉听得入迷,竟一时忘了讨要喜鹊的事。
一旁,迎春、探春、湘云、惜春四人都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悄悄听着陆商的讲述。
但她们面对陆商时,仍旧不自觉地流露出疏离感。
黛玉见了礼,方从回廊转出时,雪粒子正簌簌落在她月白绫子斗篷上。
她挨着宝钗站定,忽用帕子掩唇轻咳:“宝姐姐,他是不是那位陆商?”
这话音不高不低,恰让廊下里外都听得真切。
宝玉正剥松仁,闻言惊得跳将起来,通灵玉“当啷”撞在铜火盆沿上。
他一俟听见陆商二字,猛然惊醒。
陆商陆商!
先前在上房里面,七国那么乱。
宝玉竟没有注意到陆商,就是掳走宝姐姐和林妹妹的恶人。
难不成?
这个陆商?
便是那个陆商。
要真是如此,必须告诉老太太,把他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