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柳续

这一日,和昔日并无不同,并非一模一样,但也令人心生厌倦乏味。

几声鸡鸣之后,贺家大院开始了晨起的忙碌,丫鬟们熙熙攘攘着,参夹着几声嬉笑在桁架间往来如梭。府外合作的摊铺送来了新鲜果蔬,催促声连携着敲打,震的食物东倒西欹。隔着红墙,沿青石板而下,几位小厮忙里忙外,时不时被柳絮闹得打了喷嚏。晨光熹微,小湖上波光粼粼,水汽氤氲,似是一层朦胧的流动轻纱笼罩此间,每天看着都是一派祥和宁静。

唐柳泱很爱这片小湖泊,常常看着水中倒影愣神。树上躲藏着的小鸟雀叽叽喳喳,让人羡慕又心烦,她恍然间生出捉几只来养的想法。

“夫人。”身旁传来带着杂乱的脚步。

唐柳泱啊了一声,略带迟疑的转过头,似是恋恋不舍般回不过神,见是邢娘,扬起一个笑容。

邢娘,本名邢婉莹,是同唐柳泱一起生活在大院里的,慈眉善目,生的温润和气,小时唐柳泱一眼见到便是心生亲近依赖,即使后来地位发生了转变,她依旧称邢婉莹一声邢娘。妇人一辈子兢兢业业,人到中年腿脚却出了毛病,是年轻时候被人打的,每月拖着微小的月钱寄给家中,自己省吃俭用抽出便宜方药治标不治本。贪官污吏穷奢极侈,老百姓只求个平安顺遂都不得老天的赏眼。

“您一早起来就待着,清晨露重,切莫染了风寒。”邢娘带了件墨绿色的披风,搭在唐柳泱的肩上,摇了摇头。

唐柳泱声音含糊:“知道了邢娘,我心里有数。”迎面对着夹带着水雾气的风微微瞪大了眼睛,风是清爽的,但她却觉得眼眶有些干涩发烫,她忍不住狠狠地眨了下眼。她其实不喜欢这个颜色。

唐柳泱是不知道自己从何来的,自小被贺家捡去之后当了个端茶倒水的小丫头,祖母瞧着这丫头水灵懂事也是心生喜爱。虽说后宫女人明争暗斗不少,但唐柳泱瞧这吃人的大院不比那万仞宫墙胃口小。

后来被贺家公子贺迁看上眼了,贺家母是看不上唐柳泱的,但耐不住亲儿子的耳根子叨叨,加上祖辈的对唐柳泱颇有好感,老实本分。老妇人顶不住两头压,多了烦了就让唐柳泱进门当了个测室。所以唐柳泱这一辈子过得也挺滋润,节节高升,甚至高攀了主子,至少在外人看来。

世家公子的喜欢当真廉价,进门之后便再无心过问,唐柳泱也乐得清闲。原以为这辈子也就蹉跎过去了,不曾想贺迁是个纯绣花枕头,空有其表,府内大大小小事务全都交了唐柳泱打理,自己在外边花天酒地。唐柳泱谨小慎微地像个乖巧的物什被摆弄了半生,现在手头上有点可以自己安排的事她也是高兴。

邢娘跟在唐柳泱身后,她们正准备去账房清算,脚下的石板路蜿蜒曲折,在花丛间穿梭,偶有青苔从石缝中冒出。邢娘忧心忡忡的目光让唐柳泱如芒刺在背。

唐柳泱低垂着头,有些头晕气喘,双手不自觉地摩挲着,是有点冷的。腹部传来的阵阵绞痛让她有点心不在焉,她时常觉得自己人的身体依旧在前走着,头留在后面慢悠悠飘着跟过来,她好笑地想,那场面怕是得吓死一群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毛病,唐柳泱每当想起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唐柳泱,你怎的这般弱不禁风!

“邢娘,上月账本下边核对了吗?现在这会朝廷打压贪官污吏,百姓逢旱夹生,贺迁身为户部子弟更不能让人落了舌根。”倒不是唐柳泱想多护着贺迁,只是要是贺家这出了什么问题还牵扯她。

“夫人,账房那边给的并没什么问题,采办房那也是一一对得上的。”邢娘凑近了些:“只是按奴婢之想,也是略有可疑之处……”

剩下的即使邢娘不说,唐柳泱也懂她的意思了,但事事讲究一个证据。她向邢娘摇了摇头。

进了门,纸张墨汁和旧物的味道混在一起扑鼻而来,陈旧又带着干燥的味道,仿佛是为了掩盖表里的腐烂,在檀香的加持下让唐柳泱又有些头晕恶寒了,她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

司账倚在柜台上,显然等着唐柳泱许久了,一听唐柳泱开口就顺从地将账本呈了上来,微弓着腰显得毕恭毕敬,只是他偷偷往上撇的带着观察意味的目光让唐柳泱十分不自在。

账房里一时之间只剩下几人轻缓均匀的呼吸声,仿佛落针可闻,继而响起了簌簌的翻页声。

唐柳泱蹙眉,贺迁这人自小端着一副嚣张跋扈的架子,从不屑看人眼色,更是不闻人心善恶,说白了就像个未经世事的坏小子,谁来谄媚他,他就不由自主地端起高傲架子,谁来给他戴高帽,他就顺着梯子爬,给自己整飘飘然了。这账本一连几月都显得过分清白了,总不能是迷途知返了吧。

“收好吧。”唐柳泱顿了顿,合上账本,将本子反扣在柜台上似是要走,另一半的账本可怜的耷拉在曲面上摇摇欲坠,中间的装订线显得有些松垮。随后她停住了,向司账浅笑了一下“辛苦了,下个月也要好好记。”唐柳泱叮嘱了一句,没有再理会司账的附和,转身就敛了笑踏了出去。

出门的光亮让唐柳泱有些如释重负,她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背脊。她鼻子向来灵敏,账房里的混杂让她胸闷,到了自己的宅院处才好起来。门前柳依然随风荡着。

“夫人,这账本尚且有疑虑之处,怎就又交于那厮了。”邢娘声音迟疑:“他的样子,分明有鬼……”邢娘俯身向前去,轻轻揉着唐柳泱的手腕。

“你且放心。”唐柳泱安抚地拍了拍邢娘的手“我怀疑那账本被造假了。”她抬了抬有些僵硬的胳膊:“你进门时候可曾闻到账房的味道?”

“这……有一股檀香,但隐约又参夹一丝的霉味?”邢娘语气迟疑,替唐柳泱续了茶:“这味让奴婢怪不舒服的。”

“贺家以往做账时用的墨水为了防水都是加了树脂的,这次一进门就散发出一股刺鼻气味,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如今用了低质的树脂原料,本身就会有刺鼻气味。”唐柳泱望向账房的位置,神色不明:“其次,账本一定是被拿出来过,且有一定时间,新鲜的墨水被暴露挥发才会使这个气味浓到连山檀香堪堪掩盖,那么其中是为什么改变原料,又为什么将以往的檀香片换成较为昂贵的山檀香,这都是他们想隐瞒的。”

“倘若是中间人的偷工减料?为一己私欲盗用了府里的钱。”邢婉莹问道。

“不仅如此,在我翻看账本的时候,夹页间有轻微的粘滞感,我想是因墨的水分并未完全散发,在纸张上会使纸张略有膨胀。且墨痕的深浅不一样,有几张在纸张上相对清晰,晕染固定,忽旧忽新,并不融洽。”

唐柳泱抿了口茶,一时讲的太多让她有些气喘:“咳……走的时候我将账本扣在了柜台之上,想来那不轨之人定是不大细心,即使想将关键的账本页面进行替换,却不小心牵扯到了书脊上的装订线,这让我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轻挽起衣袖,端坐在书案之前,翻出了之前无聊捣鼓时誊抄的笔记,声音含糊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邢娘你瞧,按我这乱涂乱画的……但这墨迹可都是按秩序更迭新旧的,细看之下也是有区别,完全融合在纸张中的墨也更带有一股陈旧稿卷香气,而新写的反而是墨本身的气味明显。”

“应当是明白了,不过夫人您可别谦虚了,这哪是乱涂乱画啊?”邢婉莹点点头又忍俊不禁,将其他的杂本收拾起来:“您是奴婢见过的最神的了,干什么都会。您画的画,奴婢都恨不得一幅幅珍藏呢。”

“哪有人天生什么都会呀,邢娘就知道打趣我。”唐柳泱轻哼了一声,嘟嘟嚷嚷:“我就一俗人。”

“这事不能打草惊蛇,我怀疑贺迁那群人定是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咳,我们……”唐柳泱正了正神色,想告诉邢婉莹些什么,却还是不住地咳嗽。邢婉莹连忙掩上窗,递给唐柳泱一块丝巾,待唐柳泱咳嗽完才发现面巾上沾染了一丝鲜红。“怎会如此?奴婢为您去寻大夫。”邢婉莹本能地向前进了几步,有些诧异地看着唐柳泱,转身就要走。

“回来邢娘,你别去,我没事。”唐柳泱连忙哎了几声,朝邢婉莹摆摆手:“我这都老毛病了,可能一下子着了凉,又咳的猛了些,没事的。”喊住了邢婉莹之后,唐柳泱就像是在冷漠地围观一个第三者般,盯着丝巾看了会便失了兴致,将其搁在一旁,发起呆来。自从进了贺家,唐柳泱的身子就日益渐下,起初唐柳泱还会让邢娘去喊大夫,但发现不仅没什么改变,还被贺迁的妹妹贺清清嘲讽金贵,她就不再去了。一方面是确实无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在贺家的一举一动人家都能知道,唐柳泱实在是没心思做什么了。

这算是另相的反抗,你监视我挑刺我,那我就偏偏让你什么都说不出口。唐柳泱略带赌气地想,即使这份赌气建立在自己身体上,其实她本身也不甚在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