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书是丁丑年冬月入选的曹御宫,那年他刚满十二岁。他因去得最晚,只是被安排在前院西侧的厨房里面打杂。管内务的总管金兆祥看他出身寒微,又没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好处,由不得门缝里面看人,十数个人里单单没给他分住处,让他暂与那驯马的冯贵住在了一屋。

那冯贵五十多岁,面色黝黑,平素最喜吃酒赌钱,常常是夜不归宿。他待云书时好时坏,高兴时吃酒回来偶尔会带些好的吃食与他,倘若输了钱,无端被他打骂也是有的。

在这院里,那冯贵对云书还算是好的,对那在杂物间做事的岳鹏常是冷嘲热讽,还总人前人后说他心术不正,一肚子的坏水。

那岳鹏是癸酉年入的宫,他年方十六,长得高高瘦瘦,一表人才,本在曹御宫掌门张宥松殿前待奉,原赐名云鹏,修青龙术,已修二层,但其因色胆包天屡次调戏本门女弟子,那张宥松一怒之下便将他责打二十,施了禁术咒,虽仍留他于宫中,但却只能在内院做些杂物,一生不得继续修炼本门仙术。

这夜冯贵吃酒归来,大约是赌输了钱,看云书早已睡下,剩下的床铺还不够他一人打滚,便气不打一处来,像拎小鸡似的将那云书从床上拎起来直接扔到了屋外,也不管其死活,自己却和衣横卧在了那床上,不消多时,便是酒屁臭气,鼾声如雷了。

云书原以为那晚冯贵酣赌是不会回来的,这边才刚刚睡熟,不想却被他扔到屋外,连外衣也没让他来得及披。他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又痛又冷,站在屋檐下,听着屋内鼾声如雷,那木门早已上栓,推也推不开。这日子一天天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觉得心里委屈,眼里含着泪,便似那无头苍蝇一般在那院子里踱来踱去。谁知刚走出十数丈远,突然发现那院西墙角处一直关着的小门居然敞开着,像是有人趁着夜色潜到那边去了。

因看那边似有亮光,他便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却发现那厢别有洞天。

与这院脏兮兮黑漆漆的不同,院墙那边更像是一个极大的花园,树木蓊郁,水榭逶迤,烟柳画桥,灯火通明,其间还似伴有女子的嘻笑声。

他虽走了一段路,顿时觉得此间不可久留,刚想回头,却听不远处假山处有人说道:“云铭师弟,不是师兄心狠,我等什么似的等着你了,哪里能轻意让你逃掉。”听上去似是那岳鹏的声音。

却听对面的少年慌得答道:“师兄,我可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许是你想多了,那云芳师姐本是杜师叔差来送书与宫主的,我只是奉命送她回那边去的。我若一时不回,宫主定会寻我的。”

不想那岳鹏闻听此言竟妒意大发,咬牙切齿道:“放了你,我还会有机会吗?先不说我之前被掌门师父赶出云华殿就是你小子坏的事,那日我还听云芷说起,你与我那云芳妹妹在沁雪湖畔说着那山盟海誓,情意绵绵的话,人前装得一本正经,原也是那登徒浪子之流,我岂能容你再去害人?”

那云铭闻听此言急道:“哪有的事,师兄被赶出云华殿实与我无关,那日我不当值,掌门师父身边有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实不知。至于云芷说的那事,却是云芳师姐在沁雪湖畔游玩,被雨打湿了衣服,我恰巧路过,不过把伞借给了她而已,哪里有情意在里面,师兄切不可听信他人之言啊。”

那岳鹏岂肯罢休,只听他冷笑道:“师弟啊,说那么多也无用。别看你现在生得比别人强,我只消将你推入这莲池中溺死,日后即使被人发现,不也是个丑八怪,依掌门师父的脾气自然也是不会疼惜你的。没了你,说不定还会想起了我的好,让我重回云华殿也未可知。”绕了半天,恐怕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那云铭恍然大悟。忙施展法术自救,但他入宫时间不长,刚修白鹤术一层,“蝉吟鹤唳”还没施展完全,便被那岳鹏一招“盘虬卧龙”控制住了,口里“呜呜”着,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听得“扑通”一声,像是被推入了莲池之中。藏在暗处的云书虽想救人,但却是有心无力,正慌乱间,脚下无意踩脱了一粒蚕豆大的石子,“砰”的一声打到那边去了,只听得那池中“扑扑扑”一阵声响,那石子竟是借着水力一路朝东而去,惹得那莲池如微风荡漾一般。那岳鹏作贼心虚,以为被人看到了他的恶行,霎时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忙从那假山深处出来,借着夜色树影慌慌张张向小门这边行来。云书因在暗处,还好没被他发现。

说起这落水的云铭,云书还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那时他还只是山下竹园村的一名普通少年,在黑竹林背着箩筐采野菜,不远处的古道上,一匹白马突然受惊,急急朝他驰来。眼看躲也躲不掉,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白衣少年忽地从一旁的竹林中飞出,一跃上了马背,那马见状四蹄乱踏,眼神惊恐,毛发竖起嘶鸣着尖叫,但那少年仍无惧色,始终没有给它颠下背来,那马几番挣扎,摆脱不开,这才被他降服,渐渐平静了下来。

听后面的车内有人唤他云铭,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少年,冲他微微一笑,便骑着马仍回那边去了。

那一笑像是山间清澈的溪流,又似那春日的朝阳,让人心生暖意,那名字他也是记住了的。

这边冯贵一觉醒来,却不见了云书,忽想起刚刚的情形,又悔又恼,一时又放心不下,这才出来寻他。却见那岳鹏鬼鬼祟祟从那门进来,自以为神鬼不知,拍拍胸脯,刚想将那门锁上,却不料那冯贵见状在背后冷笑道:“狗日的,是不是从老朱那里偷了那钥匙,跑到那边会情人去了?成日里装神弄鬼的,小心再让那姓杜的娘们知道割了你那俩蛋子。”

那岳鹏闻听不觉那身下一凉,知他今日抓住了把柄,也不搭话,将那门关上后,匆匆回房去了。

冯贵口中的姓杜的乃是崇华宫掌门陈渊的表妹杜若秋,任曹御宫花月门首座,座下清一色全是女弟子,那云芳便是其中之一。杜若秋平生最厌男子,若听说座下弟子有犯色戒的,便会被黥面废功,推入寒潭,生死难料。想那岳鹏当时若不是宫主出面护着,想是早已被她实施了黥面和腐刑。

这边云书看门已上锁,回是回不去了,又挂念着云铭还在水里,也不顾自己的安危,径直跑到那灯火通明之处大声呼喊:“救人啊,有人掉池子里了!”这一闹腾,很快便来了好多人,将那云铭从水里救了起来。

冯贵寻不到云书,又听得那边乱哄哄的一片,想是出了什么大事,怎奈那高墙上面有万道机关屏障,常人是飞不过去的,只好作罢。料想那天大的祸事也与那臭小子无关,既寻不到人也不管他,仍独自回房睡觉去了。

这边岳鹏心乱如麻,试想那水中的声响,多半是那冯贵做出来的,他俩之间一直不睦,那冯贵倘若趁机再做个证人,这事便更加棘手了。

那岳鹏本也是个狠角色,若不是技不如人,这眼中钉恐怕早已被他拔了去,如今想逃,这上面又机关重重,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思来想去,唯有那厨房掌事朱季常尚可一用。

只因那日他无意中窥见朱季常与崇化宫人暗中勾结,常有书信往来。朱季常为掩人耳目,对他也是言听计从,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只盼他将那事烂于心中。

再说那冯贵一大早起来也不见云书归来,便到他平日干活的厨房里面去转了一圈,那里几十号人,愣是没看到那臭小子的身影,心中不免犯了疑惑。

他十三岁来到这曹御宫,原赐名锦阳,只因资质不佳,十六岁便被派到这前偏院里驯马至今。他原是习赤虎术的,虽只学到了三层,但那岳鹏之辈还不是他对手。

他刚想拂袖离去,却见那朱季常神色慌张地跑来找他,一过来便拉着他的手急道:“冯兄啊,你可知云书那孩子出事了吗?”冯贵闻听脸色大变,那朱季常看他尚不知情,便又跺脚叹道:“刚刚云棋他们几个去云华殿里送早膳,却无意中听说昨夜那云铭好端端的落水了,居然还被人点了穴道。那云铭你老可是知道的,宫主心尖上的人,上面肯定不会对此善罢甘休的。但谁知云书那孩子却恰好在旁,你说这墙院高高的,又机关重重,他是怎么过去的?问他他也说不清楚,听说现在都被人看管起来了,不日还要严加审讯呢。你说怎么办?会不会牵扯到咱们?”

冯贵知道他担心的本不是云书,而是他自己,于是便冷眼瞧着他的腰部那把钥匙笑道:“老兄啊,你也不想想,你我都没那个能耐,他怎么能跑到那边去的?我看多半是那门上的钥匙出的问题。”于是把昨夜看到岳鹏如此这般说与了他听,那朱季常听罢摸了摸尚挂在腰间的钥匙,登时汗流浃背。

那朱季常明知此事非同小可,但也不愿将那岳鹏叫来对质,更不会将岳鹏供了出去引火烧身。于是兵行险招,只是将云书的吃食里面偷偷下了药,命人送到了监室那边,心想一条不知名的弟子的小命,多半是没人细究的,即使出了问题,也是有现成的替罪羊顶着的,相比让他胡言乱语,万一再说出个所以然来,胜算还是较大的。

他也不是没想过用同样的方法对岳鹏,只是那小子太贼,不好下手,一直在等待时机灭了其口才罢。

不想云书整日蔫蔫的,午间只是少吃了一口,因那药性太弱,便只是一直昏睡不醒。看守的弟子将此事报于了宫主,怎奈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原来那云铭本性善良,又怕说出真相无端生出好多事来,便只说自己那晚在莲池旁练功走火入魔才失足落水的。掌门张宥松看他无事便不再追究,因而那云书的死活自然也不值一提了。

北边的崇华宫实力地盘都比曹御宫大的数倍,一直对曹御宫虎视眈眈,似有吞并之意。这几日不时有探马来报北面的敌情,那冯贵趁着换马匹的功夫来到云华殿这边打听消息,经过几番周折才从那几个刚入宫的待者口中得知,云书前几日一直昏睡不醒,恐是性命不保,今早已被下令拖入乱葬岗草草掩埋了事。

冯贵听后不觉老泪纵横,那孩子好好的怎么会昏睡不醒,多半是那朱季常护短从中做了手脚。虽说和云书相处时日不多,但这孩子乖巧懂事,心眼又实,打心眼里还是喜欢的很,如今去了,怎不令他痛心。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冯贵对云书的死一直怀有愧疚之心,愈发对那岳鹏看不顺眼了。

也是那云书命不该绝,那日负责掩埋的弟子看他一息尚存,便将他弃在山间,任其自生自灭。不想晚间一场大雨让他从昏迷中醒来,他拖着虚弱的身子行走在那山间,雨后的山峦如一条巨龙穿梭在云端,寒鸦声起,银白的月光似那一地寒霜。他毫无目的地就这么一直朝前走着,只盼能寻得回家的方向,恍惚间,一支冷箭从前面“嗖”的一声飞了过来,他身子本就虚弱,哪受得了如此重击,哼了一声便即刻倒地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