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们一起去波特诺剧场看莫拉·戈多伊的演出。早在两个月前,费尔南德斯就已经买好了票,外交官也答应了陪她来。如今她很高兴他能代替他父亲来。当他在昏暗中坐下来时,她依稀看到了逝者坐在那里,暗暗惊讶于一个生命的分支竟然如此完整地保持着与主体生命的相似性。
离演出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他安静地坐在观众席上,打量着舞台上的精致布景。无意的一瞥之间,他注意到右边第二排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女人,敏锐地察觉到是墓园里的那个妇人。
她并不算老,体态上并没有呈现出那种明显的年迈的征象。黑色贝雷帽下隐约能看见银灰色的长发上系着一条蓝白印花手帕。他记得那种打结的方式。那是马普切人用来捆束现实之外的一切神奇事物的方式,是把人从人海中完美隔离出去的方式,那是古老的方式,也是永不过时的方式。
于是他想到了她。她应该是六十二岁。六十二岁的女人可能是那个样子,也可能是别的样子……就在这时,他的心头突然一悸,他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记忆像视觉一样变得模糊不清,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好像那副假面从来没有摘下过;他无法想象她走向人生的垂暮。
于是,他的心里又出现了一个另一个声音:那不是她,那不可能是她。她不可能在他面前而只可能在他永远去不到的高处——在高原上,在巴塔哥尼亚,世界尽头或者其它。然后,在下一刻,他又想到了她的死。这想法早已成熟,并不突兀,他早已把她的死亡纳入了他的人生。是的,她可能早已死去,在海上,在荒漠里,在冰川峡谷之中,在她比整个世界还要广阔的一个人的世界里悄然死去了。如果她死了,他会像一支箭飞奔向她的墓地,跟她说话,为她哭,为她流尽一生的泪水;如果她活着,他会祝福她的活,可也只是祝福而已,永远都不能靠近她的切身之处。而在那一切的一切之前,还有一个更加严酷的现实,就是心灵、记忆和年月的关联:那个形象是否被记忆准确地刻录下来了?那种神秘的孕育与放纵是否只是来自他的幻觉?那个将他禁锢其中的冬日的午夜是否只是他一个人的寤梦?于是,在经过二十八年的漫长等待之后,他再次回到了那片连结之地上,叩问他过去的生命的所有的时刻:她的心里有他么?她会记得他么?来自万里之遥的海鸥会飞上巴塔哥尼亚的无垠高空么?答案早就有了。答案一直都在那里。无关于其它,只是关于彼岸。只是彼岸而已。
他闭上眼,手指划过诗集封面凸起的文字,感受着渴望的分量在他的身体里慢慢变轻。在舞台上,一个比她更年轻的女人正在跳着一场比她更有激情的探戈。在他的耳畔,一个比时间更古老的声音抵达了一种比空间更遥远的彼岸:为万里之遥,为一步之遥。于是,那个长久以来为他所虚妄地渴望着的彼岸消失了,永远地消失在了古老的声波之中,永远。
他在一种窒息的真空里思考着年轻的过往,脑海中充斥着无数与激情关联的事物。等到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在飞机上,手里拿着一块印花方巾。在方巾的中央,一朵赛波花像一团火一样开得热烈鲜亮。
他买的是最快的航班,价格是来时的三倍还要多,大半是出于高昂的机票税。在轰隆的引擎声中,他的脑海中意绪翻腾,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必须尽快离开的理由。又是一次逃离。又是如此。
飞机于晚上二十二点四十分准时起飞,次日下午十七点准时到达罗马,晚上二十一点二十五分再次起飞;一切都如航班信息所示。
邻座的女子正在看玛利亚和胡安的纪录片。年轻的情侣在雨夜的大桥上热烈地跳着探戈,耳机里老年玛丽安的画外音在舞曲的陪衬下显得流畅而深情。电影他已经看过一遍,不想再看第二遍。
窗外,在天际的边缘,云层开始变得厚重起来,蓝色星球的轮廓仿佛触手可及。他闭上眼,听着雨水般的音乐变成雪花轻轻落下的声音,一天两夜的飞行陷入了一种遥远的时间的循环和空间的束缚里。
在仁川机场,他面朝东坐在公共休闲区的座椅上,手里拿着乘务员免费赠送的杂志,脑海中依旧是一片真空。
随着太阳不断西沉,耳中的轰鸣声渐渐消退,然后熟悉的乡音从四周涌来,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离开了那个遥远而又久远的国度。
飞机再度起飞。半个小时后,他听到了岛城的风声。
此刻,城市正在进入黄昏。最后一抹晚霞消失的地方亮起了霓虹的光。成群的海鸥潜伏在密林和暗礁之间。辉煌的照明让天际线看上去遥远无比。
在栈桥上,纷繁的光彩照映着冰冷的海岸。一百多年过去了,那支箭依然在弦上,依然蓄势待发。而在月亮的镜子里,一个男人正忘情地跳着单人探戈。他的步伐轻快,身姿矫健,自由挥舞的臂弯感受着来自夜空的微妙引力。然后,从某个时刻起,他的对面出现了一点红光,像一团火慢慢燃烧起来。于是他的舞伴从火光中脱身而出,红色的形象在白色的光芒里若隐若现。在那里,二十八年的光阴和一万海里的距离正交织着一场时空的潮汐,幻觉的力量正引导着一种全新的可能付诸一种古老的舞蹈的形式。那是一个四十六岁的男人和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的舞蹈,是milonguero和milonguera的舞蹈,是两个老舞棍的舞蹈。于是他在时间上战胜了她,于是他在她身上战胜了时间的过去。
扬声器里响起了着陆广播。最新一期的《当代》杂志一如既往地讲中西文化交流活动。“中国观察”栏目里报道了一则年轻的岛城球迷身穿蓝白十号球衣在零下八度的海滩上晨跑庆祝阿根廷队在卡塔尔世界杯夺冠的新闻。
他把书直接翻到了文学栏,看到两篇文章,一篇是青年作家的采访,另一篇是一个叫《别让音乐停下来》的短篇故事。他翻到文章的最后,看到了关于作者的介绍:阿狄丽娜·米隆加·德拉戈,来自南部高原的人类学家、作家、诗人。
他把视线拉近,再近些,直到文字变得清晰无比。他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第二遍,接着看了第三遍,第四遍,直到确认那些虚妄的事物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像箭一样从他身体里真实地穿过,点燃了他的火又扑熄了他的火,浓缩了他的渴望又稀释了他的渴望,毁灭了他的现实又在那之上创造了更大的现实。
现在,古老激情重新涌上他的心头,这热情已经退去了汹涌的狂潮,变成绵绵细缕,像高空中的雨丝落在他生命的荒原上。现在,他摒弃了一切身份,使一切化为乌有,只留一个翻译家全身心地解读一个高乔女人的史诗。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钢笔,用半分钟稳住了肘部的颤抖,开始重新讲述那个关于彼岸的故事: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中旬的一个清晨,三十四岁的维多利亚·特蕾莎·罗梅罗踏着初夏的薄雾来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港,搭上了开往中国的“高乔人”号集装箱货船。船上装的是冻鱼片、金枪鱼鱼罐头,还有各种软体类冷冻产品。离岸越远,天空越广阔。整齐堆砌的彩色集装箱在倒退的三角形海浪中熠熠生辉。五十二天之后,货船进入中国海域。年迈的船长从船舱里拿出中国国旗悬挂在驾驶室信号杆的顶部。在一条引航船的接引下,货船慢慢驶入港口,向古老的黄海之滨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