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在布市圣特尔莫区的一座大杂院里,向那里的老人请教他们家族的移民历史,跟那里的青年人探讨他们的生存技艺,用塞万提斯的语言挖掘他们命运的核心,用他们熟悉的文字串连起他们生命的历史。她像空气和水一样完美地融入了他们的生活,与他们亲密无间的相处就连她自己也感到无比惊讶。她认为是因为肤色,混血在底层社会是一张通行证,好像血统本身就是苦难的化身,是为贫困生活所迫的苦难的产儿。
早在一百多年前,一场可怕的黄热病袭击了布市,圣特尔莫的贵族们纷纷迁往雷科莱塔,豪华的宅第从此荒芜废弃,直到那些怀揣着富贵发达梦的欧洲人在改造后的大宅子里定居下来。
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追逐着时代潮流,成功跻身上流社会,而大多数人却没有那样的幸运,他们一生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从未摆脱了绝望幻想和残酷现实,他们渴望一种对现世心灵的神秘慰藉,渴望关于神话和魔力的奇迹降临在自己身上。
数百年前,拉普拉塔河的战略意义赋予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无与伦比的商业性,之后这座天堂之城就一直笼罩在巨大的干旱中,直到博尔赫斯的出现,鲜活的激情从古老的街道中溢出,最终汇聚成流,成为这座城市的标志性符号。激情不是来自贸易,不是来自经济或者政治,恰恰相反,是来自那一切的对立面——来自这个蓝色星球上最迷人的大众艺术,来自音乐和舞蹈,来自探戈。
毫无疑问,探戈是一种堪称伟大的进程,这一进程的伟大之处在于:早在一切开始之前,探戈就已经开始了,而在一切结束之后,探戈还将继续下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就像一束冰冷的火焰,导引着整个阿根廷走向一种迷失的挖掘——从悲伤里挖掘激情,从苦难里挖掘希望,从生命里挖掘新的生命。
海上的天空半明半暗。雪花密集得像静止了一样。世界关闭了它的声音,时间恢复了它的流速。
她没有开口。自始至终都是沉默的音响,隐秘的牵系,古老的鬼魂在世界的尽头念诵着的古老的咒语。咒语穿梭在风中,漂浮在河水之上,在时间的隧道里交织成一种无比精准的空间的错位,好像一株苔原上的仙女木生长在亚热带的灌木丛里,要完成一种恰如其分的有温度的融合不为其它,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让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常常被时代的静默清除一空的世界上存活下去。
她的语言进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像是一条从高原上奔涌而下的河流,更像是那河流的渊源,远在西语尚未形成之前,囊括了拉丁语的曲折变化和严密逻辑性,并且带有某种源自时空本身的引力,经过最清澈的海水的冲洗,最洁净的空气的涤滤,最后变成一种流体的声波,不停地涣散,扩大,激荡出火红色的波纹。波纹所到之处,那就是世界的尽头。波纹的中心,那就是她。
她的生命接近于一种高原。热情的赛波花盛开在高原之巅。那种高度,那种极致的温文尔雅的冷漠,那是紧贴生命自由壁垒的核心热情。于是,在热情洋溢的瞬间,他惊喜地发现了一种新的四重奏:风声,海鸥的叫声,潮水拍打防波堤的声音,以及高原巫师风生水起的绵绵咒语。
中午,雪势稍微减弱了一些,他们一起去了亨利王子饭店。东馆和西馆都已改造成政府办公机关,中馆还在运营。
他帮她向前台服务员要了电话,按着名片上的号码打给海员俱乐部,说了房间号和顾客的名字。几分钟后,电话回拨过来,他识趣地走到休息区。
通话大概进行了两分钟,或许更短。挂断电话之后,他们一起去了餐厅,两个人点了同样的元宵节套餐:可口可乐和五色汤圆。餐桌的一角,景泰蓝长颈小花瓶里放着一支红玫瑰。墙上好莱坞明星挂历上用醒目的鲜红色标识着情人节。
一点半钟,他们从饭店出来,从太平路转回中山路上,一起去了外文书店。
几乎所有中学时代的假期他都是在外文书店度过的。当同龄人沉迷于进口的电子产品时,他手里捧的是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读那本书整整耗费了他一个暑假的时间,让他感兴趣的不是对现代文明的担忧,而是民族志的文体,以及作者置身其间的神秘历程和充盈感受。在那种离奇的热情的驱使下,他又饶有兴致地读了《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和《萨摩亚人的成年》,开始着力建构自己的精神世界,想象着起于边缘的力量向中心迅速聚合,分裂的板块重回到地壳运动发生之前的原始秩序。
她的手轻轻敲打着书页,像在拨动琴弦。他侧耳倾听,希望能听到文字的声音,然而文字并没有像音符一样飞出来,文字进入她的眼睛就像河流进入大海。
渗透。他突然想到了这个词,惊讶于自己的感觉无比准确。事实正是如此。她体内的一部分——理解力或者感受性——正慢慢渗透入他的体内,就像原始语言渗透入目标语言。于是他听懂了那些她没有说出口的话,洞悉了一个游走在都市边缘的女人类学家心中隐秘的一切。于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望向她,隔着原木书架用一种孩子般躲闪的目光窥觑着她。
她离他大概有三米远,抛开光的错觉可能更近些。她的头发自然地披散着,在颈后一块酱红色的胎记处整齐地叉开,遮掩着忧郁而姣好的面容。她的眼睛明亮,清澈,没有眼袋和鱼尾纹,在暖黄灯的照映下闪烁着赤金的光彩。她的手里捧着詹姆斯·希尔顿那本著名的关于中国伊甸园的原版小说,丝毫没有察觉与地平线同时消失的还有正在暗里为她着迷的人。因为卑微的作祟,他正慢慢变得透明,像所有为女人着迷的男人那样服从于他们的本能——盲目地服从于对她们的感情和她们自身的神秘意志,正是这一切最终令整个渗透的过程变得脉络分明,清晰可见。
世界是一个梦境的组合体。在她生命的中心,那束金色的弧形的纤维绕过一个环形宇宙来到他身上,进入他的意识之中,于是他看见了她想让他看见的那一切:乳白色的云团像银河水垂在多穆约火山口上,与山腰间喷泉喷出的蒸气融为一体;古阿根廷人在篝火前喝着紫玉米酿的奇恰酒,一边煮角豆树豆荚,一边烧烤火鸡;穿蓝色外套戴黄色斗篷的萨满女巫师独自行走在巨人之地上,传说中的独角兽和半人马与她一路同行;年轻的音乐家用狂热的激情弹奏着班多钮琴,独奏曲目响彻南方高原;垂暮的探戈诗人站在阿根廷湖畔吟唱着古老的诗句——你将永远看不到你本想看到的我的样子……于是他感受到了那一切,最终他也理解了那一切。
她把书轻轻合上,动作轻得像摘下月亮的面纱,然后抬头看着墙上的中国地图,眼神飘忽,须臾之间神思已然掠过苍莽之境。
她的嘴唇又像缺氧的金鱼一样快速翕动起来,再次默念起那来自奇幻大陆的古老咒语。他听出是香格里拉。那是另一处连结之地,是连结着一座高原的另一座高原——有谁能阻止巴塔哥尼亚穿行不止的风?有谁能拒绝金色的沙和白色的雪?这世上难道有会魔法的女人抵达不了的梦境?
下午四点钟,他们出了书店。这时雪已经停了。赶灯会的行人三五成群,行色匆匆,天桥上不时有雪泥落下来。两个人并肩在人行道上走着,两束鲜亮的火焰在冰天雪地之间燃烧着。
在去栈桥的路上,他的心里一直想着尽头,想着世界的尽头到底是怎样的一副形境。答案不得而知,却又早已昭然若揭——在他身边的正是一个走遍了世界尽头的女人。于是他爬上了菲茨罗伊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风中用马普切语吟诵聂鲁达的《漫歌》。当他遥望天际时,他看见白云幻化成一条帆船的样子,大片的蓝色如海水般向他簇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