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和我在工作。她承担剪辑,实际上拉尔夫自己就是剪辑师,不过郁金香可以帮他。她也可以做一些暗房里的工作,尽管拉尔夫也是冲印师。我既不懂冲印,对剪辑也所知甚少。我是负责声效的,把音乐录进去。如果有同期声,我负责整理;如果有旁白,我把声音加进去。如果需要幕后的声音,我会制作出来;如果有讲述者,我往往是那个讲述的人。我有嘹亮宽阔的嗓音。
等我拿到电影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拍完了,大多数用不了的胶片已被剪掉,镜头的顺序基本上按照拉尔夫想要的排好了——至少是粗略地排好了——按照拉尔夫最终的剪辑顺序。拉尔夫几乎就像一支单人乐队,郁金香和我只是提供一些技术性的帮助。脚本和摄影都是拉尔夫筹备的,这是他的片子。不过郁金香和我技术很强,还有拉尔夫粉丝会的小孩肯特帮着跑腿。
郁金香和我不是拉尔夫·帕克粉丝会的成员,叫肯特的那个孩子也算是支单人乐队。我不是想暗示拉尔夫·帕克的电影无人问津。他的处女作《团队这件事》拿到了国家学生电影节的大奖。我的嘹亮宽阔的嗓音也在那部电影里。拉尔夫拍这部电影时还是爱荷华电影摄影工作坊的研究生。
我遇到他是在语言实验室里。不放磁带的空闲时间里,我在给大一新生编辑德语磁带,他就像一个浑身是毛的人拖着脚闯进来。他看起来可能20岁,也可能40岁;可能是学生,也可能是老师;可能是托洛茨基派或阿米什人的农场主;可能是人类或者动物;可能是背着镜头和曝光表从冲洗店里跑出来的贼;可能是在狂暴的打斗之后吃掉摄影师的一只熊,这只熊朝我走来。
那会儿我还在翻译《阿克海特和古诺》。我感觉,仿佛是对上了阿克海特的父亲老萨克。他慢慢走近,身上一股麝香味。成百上千道霓虹色的光从他的镜头上、皮带搭扣上和经过抛光的零件上闪现。
“你是特林佩尔?”他问道。
我想,换作一个聪明人可能就彻底坦白了——承认这些翻译都是骗人的,祈祷让老萨克回到坟墓里。
“Vroog etz?[2]”我问道,只是想试探试探。
“很好。”他咕哝着。他听懂了!他就是老萨克!但他只是说“拉尔夫·帕克”。一只嫩白的手从异常厚实的连指手套里拿出来,把这玩意儿从袖口里朝我推过来,“你说德语,对吗?你也懂磁带?”
“对的。”我小心谨慎地答道。
“你做过配音吗?”他问道,“我在拍片子。”变态,我想,想让我出演他的色情电影。“我需要德语的配音。”他说,“在英语叙述当中时不时插进去几句机智的德语。”
我知道这些拍电影的学生。有一次我路过班尼家,从窗户里看见他们大打出手,有个女孩的胸罩被扯掉,她护着她的胸部。我跑进去帮助那个女孩,结果却把摄影师从滑动轨道上撞了下来,我的脚绊到延长电线,撞倒了一个手里拿着麦克风的人。然后女孩疲惫地说:“嘿,放松点。只不过是拍电影。”她瞧了我一眼,仿佛在说:“就是因为你这样的傻瓜,我今天已经穿了第四套胸罩了。”
“好吧,如果你喜欢摆弄磁带和录音机,”拉尔夫·帕克说,“混音,打乱时间,你知道,声音蒙太奇。只是有一些东西我想做,然后你可以随便玩——想怎么玩都可以。也许你可以给我一些想法……”
他的话真的如一声惊雷。想想,一个卖橄榄球队徽章的,居然有人说我会有想法!
“嘿,”拉尔夫·帕克看着我说,“你也讲英语的,对吗?”
“你付多少钱?”我问道。他重重地把厚实的手套摔在磁带架上,震得一卷带子像被砸晕的鱼一样落下来。
“付你钱!”他大声道,然后狠狠地耸了一下肩膀,挂在脖子上的变焦镜头抖了一抖。我突然想起老萨克怒发冲冠的场景。
虽然早已年迈,体衰
箭镞深深扎进他的胸膛
那胸膛比古尔克的酒桶还宽还厚萨克大步走向行刺的弓箭手
用他自己的弓弦把弓箭手勒死
又用他厚厚的手掌,如此坚硬
他曾用这手掌拉过一百匹马的缰绳
萨克让箭深入自己的胸膛
又把箭从背上拔出,大声呻吟
箭杆还带着老人黏稠的鲜血
萨克狠狠地杀死了叛徒古尔克——开膛的
一刀!伟大的萨克要感谢格沃夫
赐福面前血的盛宴
就这样,拉尔夫·帕克在语言实验室的听力间雷霆万钧,一群一年级的德语系新生在门后被吓得瑟瑟发抖。他还在大着嗓子滔滔不绝。
“我的天!难道我应该给你付钱?付钱让你经历这么好的事?多么宝贵的机会!瞧,特林佩尔。”——我的不忠实的学生们一阵窃笑,“你应该付我钱,因为我给了你机会!我才刚刚起步,我自己甚至都不拿工资!我卖了1500面可恨的橄榄球赛三角旗,才买得起广角镜头,你却想要一边有宝贵的经历,一边还拿钱!”
“等一等,帕克!”我叫他。他朝门口走去,学生们慌忙散了。
“去你的,桑普—桑普!”他大喊,然后恶狠狠地朝一年级德语系新生说:“我说,去他的!”有一阵,我能感到他们莫名的恐惧,担心他们会催我,出于一时的冲动遵守他的指令。但我追上了他,发现他正在大厅的饮水喷泉那里大口大口地喝水。
“我不知道你卖过橄榄球赛三角旗。”我说道。
后来,帕克对我玩出的音轨很满意,告诉我有朝一日他会付钱。“等我可以给自己发工资,桑普—桑普,我就给你算一份工钱。”
拉尔夫·帕克的确说到做到。《团队这件事》获得了不错的成绩。电影里有个地方——班尼家里那群醉醺醺的人唱起了《霍斯特·威塞尔之歌》[3],那是我的主意。还有爱荷华州大学数学系开会那一部分,德语声音混了进去,字幕写着:首先用正规的法院令逮捕他们,然后开始逮捕很多人,只能进行集体审判,这样他们会非常担心进集中营,就不会再在乎你是否有法院令了,如果这样的话……
这算是部宣传电影。邪恶在于集体针对个人固有的敌意。但这不是一部政治电影,所有团体都一样被歪曲了。敌人可以是任何统一的团体,甚至是教室里频频点头的一群人:“是的,是的,我明白,我同意,是长官!”
每个人都认为《团体这件事》“富有新意”。针对它只有一个重大不满——拉尔夫收到来自俄亥俄州哥伦布德国美国学会的一封信,说电影是反德国的,翻出一些陈年旧事说个没完。他们说团体不是只属于德国的概念,而且团体本身也没有任何问题。他们称拉尔夫为“疯子”。信没有任何人的署名,没有真人的署名,只是盖了一个油墨章,上面写着德国美国学会。
“又一个团体,”拉尔夫说,“大概有五百人写了那封信。去他的,桑普—桑普,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意思……”
拉尔夫到现在还是这样,这也是他的电影受到的最主要的批评所在。他的电影总被称为“富有新意”,经常被说是“不做作”,而且总是“很真实”。但比如《纽约时报》却指出它“缺乏某种决心……他不能忠于某一个视角”。《乡村之声》认为,“这些视角总是努力做到个人化,真实和新鲜,但帕克不能真正对待这些问题……对行动进行简单的呈现就让他感到足矣”。我觉得对我来说这也足矣。
“去他的!”拉尔夫说,“它们只不过是电影罢了,桑普—桑普。”
事实上,正是因为拉尔夫的电影缺乏“意义”,我却尤为觉得耳目一新。
《团队这件事》是他唯一的宣传片,也是唯一获奖的片子。他的后两部电影我没有参与,我当时打算抛弃我的妻子,连同我的头脑。
拉尔夫走上了漫长的逃亡之旅,从爱荷华到纽约。《软泥》拍的是一支摇滚乐队。软泥当时正在巡演,拉尔夫跟着他们到处跑。给女孩们做采访,拍给彼此剪头发的男人们,拍女孩们组织的大腿摔跤比赛,拍胜者赢得的奖品。电影的高潮是乐队主唱的狗被扩音器意外电死了,因此,乐队取消了整整一周的音乐会。出于同情,粉丝们捐了大约50条狗。“它们都是些很可爱的狗,”主唱说,“但没有一条狗能像‘软泥’一样。”软泥也是那条狗的名字。
第三部电影是关于小小的巡回马戏团。拉尔夫跟着马戏团的同时,不停地一夜留情。有很多胶片拍的是帐篷搭起来又被拆掉,以及对高空秋千的女孩的采访。
“马戏团是不是完蛋了?”
“我的天……怎么会这样想?”
还有一段很长的花絮,是关于饲养大象的饲养员怎样被大象踩到,然后失去了三根手指头。
“你仍然喜欢大象吗?”
“当然,我爱大象。”
“甚至爱那只踩坏你手的大象?”
“尤其爱那只大象。它并不是故意踩我的手。我只是不巧把手放在那里,让它踩到了。它本来就会踩到那里,而且大象也很难过。”
“大象感到很难过?它知道踩到了你的手?”
“它当然知道。我大喊:‘你踩到我的手了!’对,它当然知道了,它很难过。”
接着又有一系列关于大象的片段,努力去表现大象有多难过。我觉得那是拉尔夫拍得最糟糕的片子,我甚至连片名都不记得了。
不过,现在有我回来负责声效,他的电影应该会变好一点——至少在声音方面。我们正在做一部名为《到农场去》的电影,拍的是嬉皮士公社“自由农场”。自由农场的农场主想要所有人利用土地——任何土地。他们认为财产私有权是胡说八道,土地应当免费提供给那些能开发利用土地的人。他们遇到了一些麻烦——来自佛蒙特的一些真正的农场主,他们认为私有财产很好。自由派的农场主想要告诉那些真正的农场主,他们没有获得免费的土地就是听凭别人的宰割。两边眼看就要打起来了。而这个地区还有一所小小的自由艺术学院,它让整个情况变得更加尴尬。拉尔夫每个周末都北上佛蒙特看看有没有真的打起来。他回来的时候就带来整卷整卷的胶片,很多很多盘的磁带。“还在酝酿。”他说。
“等到冬天来的时候,”我告诉他,“也许这些孩子将会饥寒交迫,然后一走了之。”
“那我们就拍这个。”他答道。
“也许不会有冲突。”我提出。
“也许不会有。”拉尔夫说,然后郁金香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乳房。
这惹恼了拉尔夫。我去纽约的时候,郁金香已经在为拉尔夫工作。拉尔夫给了她这个机会,是因为她愿意跟他睡觉。哦,那是很久以前了。郁金香对电影剪辑一无所知,但拉尔夫教了她。她学会了之后,就不肯再跟他睡觉了。但拉尔夫没有开除她,因为她已经是个出色的剪辑师了。但有时候拉尔夫会很抓狂。“你跟我睡觉只是为了得到这份工作。”他对她抱怨。
“但不跟你睡你就不会给我这份工作。”郁金香泰然自若地反驳。“你难道不喜欢我的成果?”她问他,“我喜欢这份工作。”
他们陷入了互不理解的僵局。
那个叫肯特的跑腿小孩则是另一个故事。
郁金香和我在暗房里一边小口小口地喝咖啡,一边在想甜甜圈怎么还没来。
郁金香目前在修剪拉尔夫的一些剧照,刚从干燥箱上拿下来,在用大的裁纸机剪裁。咔嚓!已经两周没有该死的比姬的一点音信。学校里其他孩子对柯尔姆好吗?他还咬不咬人?
“出什么问题了?”郁金香问道。
“我的鸡鸡,”我答道,“我想是又粘住了。可怕的喝水疗法……”
“去看看大夫,特林佩尔,”她漫不经意地说,“做手术。”
裁纸机咔嚓咔嚓响着,我满脑子都是要把维吉农杀掉的想法。
肯特进来了。“嗨!”嗨你自己吧,肯特。“嗨,你看到新的胶片了吗?他现在动真格了。”
“动什么真格了?肯特。”
“新片子里光线很好。现在那里的天越来越冷了,甚至天气也在催逼他们。总要有人先动起手来。我是说,连摄影机都等不及了。”
“那不意味着这就一定会发生,肯特。”
拉尔夫从外面进来,呼哧带喘,一身寒气。海豹皮的靴子,厚实的手套,爱斯基摩风的雪大衣,虽然现在还只是秋天。要想象拉尔夫在热带气候是什么样子很难,他需要改变他棕熊的形象。也许他可以穿柳条和稻草编的衣服,用芦苇缠上,像个巨大的篮子!
“嗨!”肯特对他说,“我昨晚看了《白色膝盖》。”
“谁的?”拉尔夫问。我们都知道肯特不懂什么。
“你知道。《白色膝盖》,”肯特坚持,“是格朗茨的最新电影。”
“是啊,是啊。”拉尔夫一边应和着,一边解下手套,脱掉靴子,从羊毛大衣里解脱出来。
“是啊,又是一部烂片!”肯特说,“多多少少都是一样的,就像他早期的那些破玩意儿,沉重,你明白吧!”
“对对。”拉尔夫说道,摆脱了大衣自由自在。他左顾右盼。缺了什么东西。
“我今天早上看了你新拍的片子,”肯特对他说。拉尔夫在想,缺了什么?“太棒了,拉尔夫。”肯特告诉他,“连该死的天气……”
“肯特?”拉尔夫问道,“甜甜圈呢?”
“我在等你过来。”肯特说,脸红了。
“两个果酱的,一个奶油泡芙,”拉尔夫说,“郁金香?”
“两个奶油泡芙。”
“桑普—桑普?”
“一个油炸面包圈。”
“要两个奶油泡芙,两个果酱甜甜圈,一个油炸面包圈,肯特。”
当肯特出发去跑腿的时候,拉尔夫问我们:“格朗茨到底是谁?”
“我一点也不懂。”郁金香答道。
“《白色膝盖》,”我说,“天晓得……”
“肯特抽烟吗?”拉尔夫问道。谁也不知道。“好吧,如果他不抽烟,那他应该试试;如果他抽,他应该戒掉。”
肯特回来了。他就像装满秘密和信息的宝藏。
“两个果酱甜甜圈,两个奶油泡芙,一个油炸面包圈。”
“谢谢。”
“谢谢。”
“谢谢,肯特。”
“沃德尔的新片周五晚上上映,在贝波那里。”肯特告诉我们。
“撑不了一星期。”我告诉他,然后看着郁金香:谁是沃德尔?
她回了我一个眼神,仿佛是问贝波又是哪儿?
“是的,对。”拉尔夫说道。
我们看着肯特填满咖啡壶。“别搞得水都进不去,肯特。”郁金香说。
拉尔夫很显然对他的两个果酱甜甜圈很不自在。“红果冻,”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头谨慎地戳戳,“我喜欢紫色的。”
“葡萄的,拉尔夫。”我说道。
“是啊,葡萄的。”他说,“这红色的玩意儿没法吃。”
肯特很担心。“我听说马可去海边了,”他告诉我们,“拍暴动。”
“油炸面包圈怎么样?桑普—桑普?”
“做得很好,拉尔夫。”
“两个面包圈,肯特。”拉尔夫说:“你能不能再吃一个,桑普—桑普?”
“不行,”郁金香说,“他已经在发胖了。”
“再来三个油炸面包圈。”拉尔夫一边说,一边戳着讨厌的红色果酱。
“你已经胖得不可救药了,”郁金香对他说,“特林佩尔还有得救。”
“三个油炸面包圈,肯特。”拉尔夫说。
肯特打开门时,某种沉默的争执逃脱了出去。拉尔夫听着肯特笨重的脚步声在人行道上慢慢消失。某种心领神会的特别的东西好像只容我们的耳朵去听。我们总是能听出来。拉尔夫尽可能地避免跟肯特有什么个人交集。我猜想是某种职业性的自我保护吧。
“天哪,桑普—桑普,”他说,把我和郁金香拉到他宽广的臂弯里。“天啊,你真应该看看我昨天晚上遇到的女人。”但他的眼睛在看着郁金香,等她用手背把一侧乳房托起来。她对他的情绪很微妙。她转过身去,朝门的方向走过去,胳膊肘在她身后微微抬起来。
“我看到了!”拉尔夫喊道。但她已经走了,剪辑室的门关上,留下我跟拉尔夫·帕克一起。他虽然(也许正因为)从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却是地下电影的先锋。
我们等着油炸面包圈。
注释
[1]原文完整标题为“拉尔夫·帕克电影公司,纽约州克里斯托弗街道109号,邮政编码10014”。
[2]古低地诺尔斯语。特林佩尔误以为对方是老萨克,所以用古低地诺尔斯语与其交谈,进行试探。
[3]1930—1945年的纳粹党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