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向你招手,也要向她招招手

左边是一家文具店,顾客主要是六岁至十二三岁的小孩,此时不知为何正播放狂野的摇滚乐。右边是一家糕饼店,戴着黑色工作帽的年轻女服务员,站在里面一上一下地擦玻璃,动作极像是朝每一个路过的人招手。一中年女人牵着京巴走过去,京巴的尾巴使劲儿摇摆;接着是一个推着手推车的小伙儿,车里坐着个双手捧奶瓶的胖娃娃,不辨男女;又一个小男孩骑着微型单车路过,他踩一下,单车前行几米,脚就赶紧落在地上,应该还没学会骑行。大家都不搭理向他们“招手”的女服务员。她却越擦越起劲儿。

正中间是一家成衣店。傍晚的灯光下,隔着玻璃清晰可见五个塑料模特,四站一坐。中间坐着的穿红裙子,仰视。两边站着的穿黑衣,东张西望。五个没有头发的家伙硬是把我逼停了。妻子却无所畏惧,推门而入。

她手里拎着东西呢。左手一个柚子,超大,差点儿把塑料袋撑爆。其表皮,光滑、干净、金黄,一点儿杂质没有,摸上去手感润,闻起来有淡淡清香,可以想象打开后那深红色大瓣儿脱颖而出的样子。右手八个猕猴桃,乃朋友自陕西快递来,刚收到时还硬,在家中与苹果一起搁置,被苹果说服,三天后心变软了,食之肉厚汁甜,一副温和态度。

中秋将至,妻子要让它们和店主的舌头谈恋爱。

店主乃岳母的朋友,辽宁人。岳父岳母来深不到十年,已交友数人,以东北人居多,偶有云贵川桂湘等,还拿回过贵州阿姨送的烧辣椒,十分下饭。东北人中,辽宁人少,黑龙江、吉林人多,黑龙江人又多以哈尔滨市民自居。细问,有佳木斯的,有黑河的,离哈尔滨远着呢。或是哈市知名度高,故借用之。

岳母夏天依例回北方避暑,与老邻居散步、打牌、逛早市,吃得可口,玩得尽兴,乐不思深。而留深的老友电话依例催返,所谓每日一催。妻子过节致礼,乃替母连接,人情世故也。

你看着我 ,我路过你

站在门外,依稀可辨以下对话。“阿姨好,给您送点小吃。”

“太客气了。坐下聊会儿,喝杯水。”

“这儿还有一盒药,我妈让您带给笑笑奶奶。”“笑笑奶奶是谁?没有记错吧?”

“好像姓叶,叶姨吧?”

“老叶。老叶不是安安的奶奶吗?”

“哈哈,想起来了——叶姨有两个孙女,一安安,一笑笑。你们常说的是安安,我家常说的是笑笑。”

……

两人的对话断断续续,被一件件挂着的衣服遮住。看不见她们的身子和表情。

抬头打量,已是满街灯光。居民楼上也家家户户都开了灯,从上至下,有的亮,有的暗,还有红色的,也许是刚结婚的喜房。祝新人幸福,早生贵子。岭南的仲秋依然很热,暑气从地面散发出来,落在树上,树叶便出一身汗。粘在人身上,身上便黏糊糊的。大白天,每天焦焦虑虑地奔跑,一件事一件事地做,初算了一下,一个白天做琐事计十六件,它们堆在一起,也是黏糊糊,像一摊烂泥,绝没有最初设计的那般美好。我被世俗压在地面,挺不住就会化掉。

而最超脱的造物主一定不希望我是这个样子。它打开店铺的玻璃门,送出两个人。一个是我妻子,一个是女店主,虽被称“姨”,其实不过五十出头,身材匀称、衣服得体、头发整洁,气质佳,跟常规“大妈”形象完全不搭边儿。

“需要改裤脚的时候,尽管拿来,我这里方便。”“好的。”

我和妻子慢慢走在人行道上,隔一会儿和一个人擦肩而过。暑气早晚会走掉,万物都各安其位,焦躁也要慢慢平复,平复。造物主在俯视,世俗在提升。此时的夜,介于二者之间,真是安静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