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师徒

清风吹拂着杏树的新枝,空气中弥漫着梨花酒的迷人芬芳。

苏景盘膝坐在屋檐下,一柄长剑横放在膝头。

剑长三尺七寸,宽四指,通体乌黑,筋韧骨正,法度森严。

他和往常一样,用真气温养着“阎罗”。

“阎罗”是他的本命血炼神兵,性命相交,极具灵性。

苏景手指从剑身上缓缓轻抚而过时,长剑微微震颤,发出一声嗡鸣,似乎向他诉说着什么。

感受到“阎罗”传来的丝丝燥动之意,苏景笑着拍了拍剑身,以作安慰。

心神精血祭炼的神兵,与主人所修之道完全契合,性格也受到主人所修之道的影响。

“阎罗”性情凶烈,极为好战,久久未遇到对手,它早就按捺不住了。

可是,按捺不住的又何止是它?

苏景六岁跟随师父开始修行。

十岁完成皮、肉、筋、骨四大练,达到外炼圆满。

一年后再做突破,步入内练之境。

十一岁就踏入内练之境,修炼进境之快,江城前所未有。

按理来说,此等天才,理应名扬全城,揽尽荣耀。

可是,他却是默默无名。

师父不允许他在人前显露能耐。

看着那些不如他的庸碌之辈,以天才之名,招摇过市。

苏景极为不忿。

少年争胜,心中满是狂妄的热情。

苏景找到师父,请求他允许自己打出名头。

师父闻言狠狠训斥,说学了点雕虫小技,就想着逞勇斗狠,轻浮浪荡,前途有限。

苏景只能将扬名的心思压下,但心里很是不服。

他发誓一定要向师父证明自己。

又六年,他依次完成炼脏、换血、洗髓三步,内练也已圆满。

如此修炼速度,在周围几座城池,都找不到这样的人了。

他信心满满找到师父,再次请求出山扬名。

师父板着脸再度训斥,说他刚有了点杀鸡之力,就飘飘然不知所以,不知悔改,注定先天无望。

少年意气,心头的烈焰豪情直欲突破胸臆,却要锦衣夜行,苏景很是郁闷。

“师父实力强,眼界高,要求自然也更高。”

他心里想着,修行越发刻苦,誓要向师父证明自己。

一年后,他就成功引天地灵气入体,步入先天。

先天境,放眼南荒大地,也可称宗师,算是步入强者之列了。

十八岁的先天强者,简直骇人听闻。

也就在突破先天时,苏景自然而然明白了师父的苦心。

知道其为什么一直按着他,不让他与人争斗。

因为一些特殊境遇,他修炼的乃是极为特殊的杀戮之道。

此道戾气深重,招数险恶,精修此道,让他的性情也变得凶烈。

师父勒令他不可与人动手,不得显露能耐,并要他十二岁起就在城中自谋营生,知眉高眼低,识人情世故,就是要他将那股子喷薄欲出的杀伐之意,一点点藏尽世俗人情中。

这也是修行。

而且是关乎性命的修行。

所谓物极必反,情深不寿,杀戮之道威力强大,但煞气太重,极难掌控。

要是只知“侵略”,不懂“归藏”,等突破先天,引天地灵气入体,开辟丹田时,必然降不住那股子杀伐之意,丹田被搅个粉碎,一命呜呼。

只有将七成杀气都藏于心胸,面上只浮三分,才能有所成就。

至于为何还要露三分?

杀戮之道本就是张扬争胜之道,要是全然归藏,就走了另一个极端,失了真意。

唯有一身杀意引而不发,不动隐显峥嵘,动则侵略如火,才算踏入正途。

这么多年来,苏景藏锋入鞘,可心头那股子试剑天下的锐气,却是越来越盛。

突破先天后,师父也不阻止他与人争斗了。

他短暂修行半月,稳固境界后,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独自找到江城第一高手,决心一较高下。

此人乃是成名多年的先天强者,修为已经达到先天中期,但苏景毫不畏惧。

十八岁突破先天,在别人看来惊世骇俗,实际上只是他最不起眼的成就。

他满心期待的过去,渴望用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来验证一身所学,结果却是令人失望。

双方短暂接触后,他连拔剑的欲望都没有,转身就走。

太弱了!

他没想到声名在外的江城第一高手,竟然弱到这种地步。

苏景干脆直接找到附近十几座城池的最强者,那位已经步入先天后期,被称为“寒山一剑”的寒山城主。

这一次,他拔剑了。

可也只出了一剑,就没了出第二剑的兴致。

苏景意兴阑珊,藏锋多年,心头那股子燥热之意已经入了骨髓,只想找强者杀个痛快,没想到竟然连个对手都找不到。

回来后,他将试剑的结果告诉师父,心头有一种证明了自己的快意。

师父却嗤笑着说,南荒七十九域,他们所在的白水域虽不算贫瘠之地,但也是平平无奇,不过一方池塘罢了。

打遍周围十几座城池没有敌手,看似威风,其实不过在池塘的某个浅坑里称雄,坐井观天。

苦修十二年,击败了两只泥鳅,就沾沾自喜,得意忘形,还是难成大器。

苏景取胜后的傲意顿时烟消云散,同时蠢蠢欲动,问师父何处才是强者汇聚之地。

师父说,南荒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外域英才皆草木,唯有天夏是青山!

天夏域乃是南荒的中心,真正逆天的先天强者都汇聚在那里。

在那里闯出名头,才算本事。

苏景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之前取得了那么多成就,师父却从来不假辞色,原来师父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白水域。

他跃跃欲试,决心去天夏域闯出名头,向师父证明自己。

师父却拦住他,说突破先天后,有些新东西要交给他,先将该学的东西都学会,免得过去后技不如人,寸步难行。

苏景将心头战意暂且压下,信誓旦旦说,等自己去了天夏域,定不会负了一身所学,堕了师父名头。

之后三个月,苏景全身心投入到修炼中。

天夏域,这个他决心要征服的风云之地横在心头,让他动力十足。

九天前,师父忽然告诉他时机已到,他前不久已经请一位老友派人过来,带他去往天夏域,算算日子,不出十日,就会有人来接他。

苏景喜出望外,畅快大笑,笑着笑着神色却变了,变得惊惶,变得不知所措。

师父说着话,声音越来越低,精神气也越来越淡,像是个漏了气的皮球。

师父的嘴角溢出黑色的血,脸上出现一团黑色的诡异纹路,如同活物般蠕动。

“师父??”

“师父!!”

“别叫了,为师还没死呢,你在这嚎什么丧?咳咳……别费劲了,我早就不行了,好不容易才支撑到现在,现在那口气泄了,什么天材地宝也救不了。”

“师父……”

“听话,坐下!听我说,为师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可答案要自己去找,实力强了,那些遮眼迷雾自然会消散,若迷雾总是遮眼,证明你还没有知晓答案的资格。”

师父面色灰败,眼睛却很亮,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欣慰目光看着他:

“去吧,你性子野,早就想出去闯荡,是我一直按着你。

其实,前些日子,我就应该让你去天夏域了,是我有私心,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多看看你,看看我最得意的弟子。”

苏景怔住了:最得意的弟子?自己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

师父眼光极高,从来没有夸奖过他,他一直以为自己还不够优秀,所以无法得到师父认可。

虽然放眼白水域,他都算是绝世天才,但不同人对天才的评判标准不一样,由眼界决定。

一个小山村中乡野村夫眼里的天才,放在郡城那些大人物眼中,不过徒增笑尔。

看到苏景惊讶的样子,师父一边咳嗽一边大笑,再也不掩饰心中的自豪。

“师父骗了你,你不是前途有限,更不是难成大器,你是我李野夫这辈子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天才!!

能够当你的师父,我很高兴!

去吧,去天夏域吧。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大丈夫来人世一遭,岂能寂寂无名。

为师当年本事不够,在天夏域闯荡多年,却只是无名之辈。

去吧,去给为师博取几斤往事姓名。”

师父喘着粗气,畅快大笑,仿佛要将积压心头多年的郁结之气一次吐尽:

“去让那些眼高于顶的修行世家们看看,什么叫他妈的……他妈的什么才叫天才!”

……

完成每日例行温养,苏景站起身,将阎罗收到储物袋中。

目光在庭院中徘徊。

看着十多年前,师父亲手栽下,今已亭亭如盖的杏树,看着墙上挂着的木剑,不由想起骑在师父肩头在树上摘杏,在师父指点下在树下练剑的日子。

一阵风吹来,几片树叶打着旋飘飞,叹息着落地。

就在这时,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苏景神色一动,扬声道:“请进。”

院门被推开,一名姿容秀美的少妇走了进来,她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身上散发的灵气波动也是先天初期。

女子进门后,目光瞬间就被不远处的苏景所吸引。

眼前的少年身材挺拔,筋骨硬朗,横眉立眼,神色冷峻,站在那里好像一块嶙峋的寒石,眉宇间隐隐透着三分凶性,一股张扬嚣烈的男子气概呼之欲出。

修行者与人争胜,与天挣命,庸碌之辈不提,凡有成就者心头一股锐气绝不能少。

苏景就很有那种气概。

另外,苏景的年纪也是让她意外,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

虽然,突破先天后,肉身得到灵气反哺,先天强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就像她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实际已经四十七岁了。

但苏景实在太年轻了,如果没有服用一些特殊丹药,真实年龄应该未满三十。

未满三十岁的先天,放在天夏域也属于天才了。

不愧是李伯父门下高徒,果然是年轻俊杰……女子心中暗道。

李伯父和她父亲一向以兄弟相称,可她却是知道,要论实力,李伯父远超其父,只是其性情疏阔,遇到投缘的人并不在意尊卑,才平等相交。

女子眼睛微亮,脚步停住,抱拳道:

“你就是李伯父的弟子苏景吧,我叫陈如意,陈伏虎是我父亲,按照辈分,我应该叫你一声师弟。”

“原来是陈伯父的女儿,没想到是师姐亲自过来接我。”

苏景抱拳回礼:“劳烦师姐了。”

陈如意笑着迎上来:“李伯父当年忽然隐居,音讯全无,家父一直记挂在心,可惜找不到踪迹,半月前收到李伯父的信函,父亲可是非常高兴。

算算日子,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李伯父了,师弟快带我去拜见一番。”

苏景神色一黯,眼睑微垂:“师姐来晚了,家师已于九天前过世。”

“啊?!”

陈如意笑脸顿时僵住。

苏景却是不知,陈如意此次过来,除了带他去紫湖山庄,其实还另有目的。

紫湖山庄不久前出了点事,她想请李野夫也过去一趟,帮助紫湖山庄度过眼前风浪。

这也是陈伏虎没有亲自过来的原因。

要不是需要坐镇山庄,实在分身乏术,他早就亲自过来了。

没想到……

陈如意一时沉默无言,忽然,她似乎想到什么,神色微变,问道:

“李伯父天赋奇才,实力强横,但年纪比我父亲还要小不少,现在才七十多岁吧。

距离先天境两百年的寿元大限还早着呢,怎么会突然离世?

以我等先天修士的洞察力,绝不会身患恶疾而不自知,难道李伯父是最近与人争斗遭了毒手,或者是受到人暗算?!”

她和李野夫只见过几次,感情谈不上深厚,但父亲对李野夫一向推崇,她对李野夫的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

察觉到李野夫的死有些蹊跷,她自然不能不管不问。

李野夫都敌不过的高手,他们紫湖山庄帮不上什么忙,但出于道义最起码也要问个明白。

苏景神色微沉,道:“师父的确是受了伤,压制不住才故去的。

不过,不是最近的事情,而是积年老伤,至于伤师父的人是谁,我掌握了点东西,但目前还没有锁定目标。

此事我会亲自查个水落石出,给师父一个交代。”

陈如意神色认真,道:“如果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师弟务必不要客气。”

苏景点头道:“既然是多年前受的伤,必然牵扯到一些往日恩怨,陈伯父和我师父是好友,应该了解一些内幕,等去了紫湖山庄,我的确要请教一下陈伯父。”

“以家父和陈伯父的交情,对此事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陈如意一口应下,然后叹息一声,肃容道:“哎,事已至此……师弟节哀,烦请带我去伯父坟头祭拜一番。”

苏景摇头道:“师父生性豁达,不在意这些身后事,我按照师父临终嘱托,已经将骨灰撒到城外沧澜江中,师姐的心意,我记住了。”

陈如意却坚持道:“那就请师弟带我去江边祭拜。”

苏景和她对视一眼,见其情真意切,默默点头。

“事不宜迟,那我们现在就走吧。去天夏域的飞舟一个多时辰后就会出发,下一趟要半个月后了。”

陈如意道:“等祭拜了李伯父,在去天夏域的路上,我再给师弟你介绍那边的状况。”

“好!”苏景一口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