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熬子

  • 熬子
  • 大飞熊
  • 5584字
  • 2024-12-16 11:17:12

老王头背着身子抽完了最后一袋旱烟扭过头来不自然的在门檐上磕掉残存的烟灰,他没有理会门后蜷着身子嚎啕痛哭的小儿子径直走向了南墙根底的狗窝······

老王伸手扒开盖在狗窝前已经破烂不堪的草席,里面适时的传出了几声微弱的吱吱声,望着如何老鼠一般的狗崽子老王没有犹豫,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狗窝里仔细扒拉着,一会儿便全部掏了出来,清点两遍后不多不少恰恰要命的九只,这样多的小狗数量即使对于富足的地主家来说也是巨大的负担,何况一个长期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瘦弱母狗呢。

在人命如同草芥的年代,没人会在意一条狗的死活。老王还记得母狗难产时泪眼汪汪的样子。

时值隆冬大雪纷飞,睡至后半夜西北风如妖魔凄厉的鸣叫惊醒了熟睡的老王头,大作的风中传来几声模糊不清狗的呜咽声。

老王头的媳妇也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当家的,莫不是今晚三花(母狗的名字)生狗崽呗?”

“保不齐,这次肚子那么大,怕是小狗全部早产咧!”

“那咋办?”

“我去盯着。”说罢老王头揉揉惺忪的睡眼穿上了厚厚的棉裤便下了坑头,接着披上泛黄的羊毛大衣提拉着棉鞋向外走去,一会传来吱呀的开门声随即又关上了门,老王头的媳妇侧耳听着院里的狗叫声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三花难产死了,死前的呜咽声像人在哭,老王头听的心乱知道三花是在求他咧,看了五年的家希望主人能照顾好它的崽子。老王从三花没有心跳的肚子里一只接一只掏出了小狗,仔细用带来的棉布擦拭着小狗的身子,小狗擦完爬着要去吃奶,数量太多老王也看不住,任由小狗爬满了三花的尸体,随即拿了一张厚实的草席封住了狗窝便转身回到了房门口,从厨房取出了烟锅塞满了烟丝点燃后坐在门槛上大口抽了起来,缕缕青烟随着西北风左右旋绕消失在了房顶······

天蒙蒙亮,屋内传来了媳妇的起床声,老王听着屋内的脚步声及近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来“呀,当家的你咋在门槛上蹲着呢?”媳妇抱住了差点扣到老王头顶的尿盆,老王也惊的从门槛上蹦起身来。

“我能去哪坐着么!天都快亮了再进去闹醒了你和小宝(孩子名)!”

媳妇欠了欠身子,迈出门把尿倒进了炭灰里,面上仍是露出了期待“三花生了么?生了几个呀”。

老王没心思搭茬,只是闷哼了一声,无奈又酸楚。

“生了几个说了么?宁让人猜了?”

“你自己看去么!大早上问我做啥。”

媳妇见状便拎着尿盆往狗窝走,老王叹气一声阻止了媳妇:“甭过去了,三花···死了,生了九只小狗。”说罢又重重坐到了门槛上抽未燃尽的旱烟。

“呀!”媳妇震惊之下尿盆掉到了地上,三步并两步到了狗窝扯开了草席看到了三花逐渐冰冷的尸体和满满一团的小狗,顿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呆望片刻缓缓的也盖上了草席起身捡起了尿盆来到门槛上坐了下来。

良久后,媳妇开了口:“当家的,三花那是咋没的,昨儿个不还好好的么?”

“哎!九只小狗呢,三花体格又不大哪能生的了那么多只,三花是给累死的。”

“九只呢,你数过了?”

“刚刚就跟你说咧,你这娘们不记事咋。”

“我哪能记住那些呢,那这可咋办么,九只咋也养不了呀,能不能送给别人家几只?”

“别一直问问问,我也愁呢,刚出生的狗崽没满月谁也不要,难养活的很。”

“那咋办?”

“都说别一直问了!”

媳妇安静了下来,片刻后:“小宝知道三花没了肯定要哭闹。”

老王没有理会媳妇,而是默默的抽着旱烟来了一句:“生火做饭去哇,别拎着尿盆子在我脸前晃悠,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媳妇赌气似的起身走向了厨房,里面传来柴火敲击灶台的声音,不一会烟筒里升起了青烟。

太阳彻底升了起来,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户洒了进来,媳妇做好饭轻轻摇醒了炕上熟睡的小宝,小宝今天没有闹腾反而听话的让母亲穿上了衣服,从床上起来后径直跑向了狗窝,他自己也在算着狗崽出生的日子。老王头看着小宝小跑着跑去了狗窝,他没有拦着。

所以小宝还是看到了他一直期待着的小狗崽,但是也看到了三花已经僵硬的尸体,他才三岁,没有办法明白生与死的界限本就模棱两可见,他只是看到三花再也起不来了,这已经让他足够难过,泪水混着鼻涕模糊了他冻的红扑扑的脸,小小的身躯也扑倒在狗窝里。未进食而又饥饿的狗崽闻着声响爬到了小宝的身上,使劲往他怀里钻,狗崽的呜咽声在小宝的哭声中渐渐模糊掉······

那天秀梅和小宝都没吃饭,只是定定看着冒着热气的粥逐渐变凉,老王头罕见的没有发脾气只是默默地吃完了碗中的粥,又用热水把碗涮了一遍后一口气喝了精光。后来老王头推来了一个大水瓮把九只狗崽一个个扣到了水瓮下,小宝见到哭闹的更厉害了,最后没办法把他锁在了里屋,等到小宝被放出来,也只能隔着水瓮听到里面时有时无的狗崽呜咽。

屋外的西北风吹了三天,院里的泔水也冻成了厚厚的冰。狗崽们被扣在水瓮下三天,小宝便在水瓮边守了三天,秀梅拉不回小宝,埋怨老王头做事绝情,甚至开始想也许紧巴紧巴日子没准也能把九只小狗养到满月,老王头躺在炕头上仰着头抽着旱烟,半晌吧咂嘴:“知道冷了小宝就会回来了。”秀梅看着他盯着窑顶不知想着什么,心里再想说什么堵在了嘴边说不出口了。

第四天天微亮,小宝照例兀自囫囵穿上了衣服,小碎步跑向了水瓮边,老王头追了出来要给小宝带棉帽,却只听到小宝哇的哭了出来,边哭边哽咽“前两天还有小狗叫唤,今天一声也听不到了。”

老王头心里一紧,三步并两步走到了水瓮边,死死盯着那刷着黑漆的老旧水瓮,最后猛的一用力推倒了去,水瓮在冻的发硬的土地上碎成数块。破碎声吵醒了熟睡的媳妇,里屋也传来媳妇颤抖的声音:“当家的,咋的了?”等秀梅也披上衣服来到院里,推开如同雕像一般矗立的父子二人,不由又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叫······

九只狗崽偎依在一起,像是寒冬里一团浸透水的蒲团,冰冷入骨,没有半分气息。

小宝被哄入了里屋还在哭着,老王头心情复杂一屁股坐在狗崽边上想伸手又不知所措,秀梅也眼眶湿润无言的将狗崽抱到了灶火边,揽在怀里,双手不断地搓弄着僵硬的狗崽,就这样一只、两只、三只······毫无半点气息,直至最后一只身体有所软化,秀梅激动了起来,更加认真的用手温搓弄狗崽,同时间不断呵着热气,两个小时后狗崽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呜啼,那声音像老鼠、也像鸟,就是不像狗。

后来狗崽有了名字----“熬子”,虽然我一度曾极力想要证实它名字该叫作“獒子”而不是“熬子”,但是作为九个狗崽中唯一在刺骨寒冬中三天不吃不喝存活下来的幸运儿,煎熬的熬更适合作为它的名字。

自那之后的三年,熬子顺利的活了下来,即使顿顿只能吃着棒子粥和年关时节偶尔的猪油也使得熬子对生活足够满足,三年前小宝无论去哪里都要背着他的狗兄弟,后来熬子的生长速度逐渐追上了小宝,彼时在灶火前挣扎求生的狗崽现如今也长成为一只四肢结实有力,皮毛紧实细密的成年狗,村里人时常瞧见一只棕黄色皮毛的大狗驮着五六岁年纪的小孩在村中撒欢奔跑,都不禁感叹道,那就是老王家九熬一的狗崽啊,真是艰难呢,说罢往往无奈的摇摇头继续扛着锄头向田间踱去。

也许是老王头意识到了小宝终究不能整日和熬子混日子,又或许是村民担心熬子的四处游荡迟早会对自家小孩造成危险,老王头在一天早晨用麻绳将熬子栓在了家里的梨树旁,熬子乖巧的在树下摇着尾巴看着老王头走远,小宝在多次求情意识到不能改变老王头的决定后罕见的没有大哭,而是走到了熬子面前,用瘦小的手掌摩挲着熬子的头,熬子也用舌头舔舐小宝的手指,黑洞洞的眼睛显得深邃而平静,尾巴一摇一摇的拍打着地面。

冬去春来,老王头照例在门槛上抽着旱烟,青烟随着空中的风升上了房檐又飘到树梢,熬子安静的趴在梨树下盯着大门的方向,老王头抽完了旱烟注意到了熬子,口中发出“嘬嘬”声,熬子回头摇摇尾巴,老王头满意的笑了,皱纹爬满了眼角,不多时,熬子跳了起来,显得异常激动,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秀梅也从里屋出来,见状笑着说:“该是小宝下学堂回来了吧。”

“准是,熬子一向很清楚小宝的脚步声。”老王头对此很满意。

“当家的,你今天地里的活做完了?”

“哎,甭提了,地冻着和石头一样硬,还得十来天才能开始翻地。”老王头敲敲空了的烟锅,脸色开始凝重“这倒没啥,晚几天也不碍事,但是我往回走的时候发现个挖的土洞,周围都是狼的脚印,就在村头张家地头。”

秀梅也收起了笑容不安道:“往年也是有狼的吧,这东西没了反倒怪了。”

“谁说不是呢,狼是灭不了的,但是这么近的距离还是这些年头次见。”

老王头仰头看着雾蒙蒙被黄沙掩盖的天空“我听村里老人说,三月三,刮黄沙,犯狼祸,下大雨······”

“当家的,别说了。”秀梅打断了老王头的思绪,心里却也是忐忑,“往后你出门带个柴刀吧,小宝去学堂我亲自送,地里不比村里,你得多小心。”

“行,就依你。”

熬子从呜呜的叫声转变为了撒娇的哼唧声,身子也跳跃起来带着拇指粗的麻绳在空中翻转着,小宝踏进了大门朝着熬子跑去,一人一狗在干枯的梨树下打闹起来。老王头也从门槛上站起身来,往后腰别上烟枪去厨房生火去了。

春忙了,老王头早早穿上衣服准备下地了,小宝还在熟睡。走到梨树旁,给熬子照例放下了一锅冒着热气的棒子粥,熬子蹦跳着闻闻粥,又舔舔老王头。老王头摸了摸熬子的头,向院门走去。却被从厨房出来的秀梅喊住了,“当家的,柴刀你没带。”

老王头迟疑半晌:“别了,这几天地头人多,不碍事。”

“你这人······”

秀梅还想说些什么,老王头已经出了院门,只得将柴刀丢在一边给小宝做饭去了。

日头渐渐上来,秀梅安顿好了小宝,俯身正给小宝穿着棉鞋,嘴里还嘟囔着:“大早上的不着急吃饭,一会你去晚了学堂看先生不打你手板。”此刻院子里熬子一声比一声急切的巨大吠叫声传到了里屋。秀梅心里一惊,生怕熬子挣断麻绳咬伤了外人,慌忙拉着小宝走出了屋门,院里确是一片宁静没有半个人影,秀梅有些愠怒的朝熬子踢去,熬子没有躲开却一口咬住了小宝的棉袄一角死死的不松嘴,秀梅恼道:“新换的衣服都给你糟践了”边用手拍打着熬子的头,小宝想为熬子辩解什么,秀梅已经朝着熬子鼻尖打去。熬子吃痛撒开了嘴,秀梅已经着急拉着小宝走出院去,身后又传来了熬子近乎凄厉暴怒的吼叫声,秀梅想着晚上非得让老王头教训熬子一顿了。

两人在无人的巷子小快步走着,秀梅隐隐还是闻道了不同寻常的臭味和浓重的鼻息声。回头一瞅,只见一个土灰色的影子朝着秀梅拉小宝的手便咬去,秀梅惊的一撒手,灰影已经叼着小宝脖子撒腿便跑,秀梅跌坐在地,还是看清了一匹身形高大的野狼在越跑越远,秀梅仿佛天塌一般连滚带爬着追去,大声哭嚎着“来人呢,狼抓我孩子了,快来人呢······”

一道棕黄色的身影从秀梅身后窜出,秀梅认出了熬子,带着哭腔大喊“快追啊,熬子······”

熬子四蹄飞速奔跑着,跟随着灰色的狼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视线外,哭闹声响彻了整个村子,街坊的女人们都探出了头,想要一探究竟,得知孩子被狼叼走,纷纷拿出铁器跟随着秀梅追了出来。

地头做工的男人们注意到了田地奔逃而过的野狼,有人大喊道:“狼叼孩子了,快追。”老王头听到了喧闹,心里一紧,朝着地头跑去,却见熬子在地头追着野狼狂奔,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巨大的恐惧感让他脚开始绵软,喉头也变得发紧,口头无比干燥,身子却不由自主的跑动起来,冷空气一瞬间袭满了他的肺,其他地头的男人们也扛着锄头追击开来。

熬子追着野狼来到了半山腰终于是截停了野狼,野狼撒下昏迷的小宝朝熬子发出了嘶吼声,熬子冲上去的刹那山间又窜出了一大一小两只野狼将熬子撞了出去,叼着小宝的野狼得空又咬着孩子向山上跑去,熬子回过身来迅速的扑倒了较小的一只野狼,一口咬在其气管上,任由另外一只野狼咬穿了它的背部,鲜血顺着背毛流在了地上,身下的野狼挣扎蹬踹着熬子的腹部,熬子仍是将身子死死压上,几十秒后稍小的野狼彻底失去了气息,熬子扭身跳动着甩下了背上的野狼,不管不顾的向前跑去,那野狼却再次一跃咬伤了熬子的后腿,熬子转身咬向野狼的脖子,野狼灵活的躲开一边,此刻山下传来了男人们的吼叫声,老王头更是远远跑来,朝着熬子大喊:“快追啊,熬子。”

野狼被声音惊到,松开了熬子后腿,反而朝着老王头冲去,老王头再次大喊道“追上它,熬子。”熬子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山口。

面对冲来的野狼,老王头挥舞着锄头不断击打着,身后的男人们也追了上来,那野狼被团团围住了起来,片刻后已经软的像团泥一般四处渗着血······

熬子在山里再次追上了大个头的野狼,野狼也不再逃跑,吐下了昏迷的小宝,兴许是它也意识到了它同类的死亡,愤怒的双方向着对方撕咬而去,野狼咬穿了熬子的耳朵、额头,熬子也死咬着野狼的胸脯,那野狼想要掀翻熬子咬穿它的气管,熬子仍是咬着野狼不松口,四个蹄子仿佛在土里扎了根,任由额头的血顺着脖颈流下,野狼吃痛松嘴想要逃走,熬子跳起撞倒野狼咬住了野狼脖颈,不多时最后一只野狼也停止了挣扎。熬子蹒跚着走向了小宝,舔舐着他的脸,不断低头嗅闻着······

老王头后来追了上去,看着浑身是血的熬子叼着小宝的棉袄将其带了下来。那天老王头哭了很久,抱着小宝不断摸着熬子的头,熬子高兴的一直摇着尾巴。

当天下午小宝醒了过来,他记不起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似乎睡了很久,醒来后脖子上多了几个洞,需要定时上药,那天晚上熬子难得吃到了年关外的第一锅猪肉,小宝想下炕头去看看熬子,后来没办法,老王头将熬子带到了里屋,小宝望着熬子身上透出片片殷红的纱布反倒哭了起来。

秀梅抱着熟睡的小宝:“当家的,以后别栓着熬子了。”

“嗯,我下午时候已经把麻绳扯断扔了,村里头还都说呢,以后每天得把熬子放出来,大家心里也安心。”

“那熬子也得先护好小宝。”

“嗯,以后小宝去学堂熬子得贴身陪着······”

梨花开了,安静的院里洒满了白色的花瓣。

小孙子摇了摇昏沉的老王头:“爷爷,当时你把熬子它们关到水瓮下时,有没有想过万一它们都死了怎么办。”

老王头揉了揉眼睛,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良久后“要真那样便那样了吧!”

老王头一生从未向外人夸耀过熬子的勇猛,毕竟那是当然得了,熬子从来都不是一只狗,它从水瓮下被取出的那天起就带着八只兄弟姐妹的生命而一起活着了,向死而生,才使得它面对险难之时更加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