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我见到江河他早已不复年少时的朝气,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皱纹,深陷的眼睛也像枯井般干涸,我嘲笑他活的像个老头,他表示不屑反而认真掏出了随身的钱包,从夹层中找到一张崭新的照片,照片中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在河岸边踩着水。江河轻蔑的反驳我,这是他的小孙子,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我看着那照片中踩水的小孩出神,虽然照片中的孩子年龄尚小,眼神却像极了江河,我的思绪被带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长江滩头那是我与江河的第一次相遇,彼时他还是个少年。
(一)跟斗的故事
1975年暗瓜礁上,一个皮肤黝黑、肌肉结实的少年赤着脚踩在一条老旧的松木渔船上,他的身后站着四五个上年纪的男人,统统都是穿着汗衫短裤的渔民汉子。在众人的注目下少年利索的褪去了衣裤跃入奔腾的江水中消失不见,不多时从水下钻出站在浪头与长江搏斗,在夕阳的映衬下,他的眼中闪耀着金色的光。
那一年,我二十八岁。为了记录西南的边陲文化来到了素溪村。由于赶上了梅雨时节,数日里都大雨不断,在一次躲避瓢泼的雨水时而借住在一个打鱼为生的人家里,屋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眼神深邃,身材略显矮小,留着坚硬的短发,名叫江石。
交谈中在得知我的出行计划时,夫妇二人感到诧异又激动。面对我的初次到访,男人的妻子炖煮了一锅丰富的鱼汤款待,奶白的鱼汤里块块鲥鱼肉晶莹剔透,新鲜挖掘的竹笋也使得鱼汤增味不少,一杯热汤下肚,使我一扫旅途的饥寒疲惫。谈笑间我好奇问道家中怎么没有孩子。
江石摆摆手说:“有的,我家的瓜娃出了名的闹腾,这儿不晓得在哪个疯耍了,饿了他会下水捞鱼吃的。”
“这种大雨都不回家的么?”我有点惊奇。
“疯批娃,不知道像哪个?”妻子说的时候也尽是一脸无奈,但神色并没有更多的担心。
随后夫妻两开始诉说起来江边人的苦楚,就像是被困在水中的鱼,永远看不到岸边的花草树木。询问我北方的人是否会过的更加快乐,我不置可否。由于夫妻两一致认为我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因此话语间隐隐希望我能将他们的孩子带离“江边”。
我望着沿屋檐落下的雨水,听着夫妻二人吐露生活的苦水,我的脑海中只浮现出了“巴山楚水凄凉地”。
晚饭后,江石边抽烟边同我聊天,女主人则收拾碗筷,顺便将剩下的鱼汤倒在了一个空碗里,大概是为贪玩未到家的孩子预留的,我这样想着。
屋外的天已经开始昏暗,是那种在无路灯年代常见的介乎于夜晚和黄昏间的灰色,双眼所及只有灰色中的一个个黑色木门,神秘又恐怖。女主人点起了煤油灯,使屋内充满了暖色调的光芒。外面的雨似乎小一些了,滴答的雨帘中穿透而来了踩水的噼啪声,由远及近快速逼近,身穿短褂背心的少年带着雨水闯入了屋内径直跑向了桌旁,端起温热的鱼汤连吞带吸的灌入了腹内,雨水顺着少年的下巴、手肘滴落在地,男人的妻子带着隐忍愤怒的愠色,放下了想要拍打少年的手掌,兴许是考虑我这个外人在场,转而拿来了毛巾胡乱的在少年头上擦拭,口中同时振振有词:“瓜娃子、宝批龙,啷个娃不晓得回家,就你傻。”
少年放下了精光的碗,转头看着母亲眉眼含笑“妈,今个我随三娃下水挖珍珠去了,哪天挖珍珠挣了钱给你买个金项链。”
少年的母亲并没有被虚妄的承诺迷失,反而一推少年,使他转向了我:“光顾吃都不知道跟客人打声招呼,该叫叔还是哥?”
江石抽完了烟,挥手拍散烟雾:“叫叔老了,叫哥合适,这是我娃,江河,江水的江,河水的河。”
我笑笑不知说些什么,却陡然间认出了那张倔强的脸庞:“前些日子在暗瓜礁潜水的孩子是他吧?”
“是他,我也在船上,那天他下水打窝引鱼”江石解释说,“那天咱们就遇到了哦,真是缘分。”说罢发出了灿烂的笑声。少年目光坚定的盯着我,最后在母亲逼迫下叫了声大哥便跑回了屋里。
由于雨季的绵长,我不得不继续逗留在少年家里,这段时间江石一直希望江河能从我身上学到一些有用的知识,但是事与愿违江河并不热衷于这些条框繁琐下的知识,反而对于民俗、异闻十分专注,长时间的相处下江河对我开始信服,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雨季结束了,那是我离开前的最后一天。天气难得的放晴,我同村民们围在大树下纳凉聊天,河岸边传来了孩子们的吵闹声,扑通的入水声响起,一个孩子扎进了水里,引起了岸边其他孩子叫好的声音。一个抽烟的汉子说道:“信不信,准是江石家的江河在那里。”其他人都深表同意,我不由目光转向了那边。
只见江河同另外一个叫三娃的孩子一起站在了河岸边,两人蓄势待发,随着旁边围观孩子喊的开始,两人翻着跟斗跳入了水中,岸上的孩子们齐声喊着“1”,两人游向了五米远的对岸,几乎同时上岸,又同样的翻着跟斗进入水中,岸上的孩子喊着“2”,两人游了回来,再次上岸,再次翻跟斗落水游向对岸······
我好奇江河与三娃究竟谁更胜一筹,在孩子们喊到10后,三娃终于精疲力尽爬上岸翻身过来大口喘着气,江河却仍义无反顾的跳入了水中。
不断地计数声吸引了树下的大人们,都扭头看向了岸边,大人小孩都被这个已经分出胜负的比赛所吸引,都开始期待江河的极限在那里。
“12······13······14······”
村里人越围越多,伴随着扑通的落水声,所有人整齐的喊着节拍“15······16······17······”。
事到如今,我早已忘了那个雨后的快乐,只记得数字停留在18次后,江河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爬上了岸。这件事后来也在素溪村每个大人孩子嘴里口口相传————江河一连翻了十八个猛子下水。
后来我带着江河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闷闷不乐,我好奇赢得了比赛怎么还会不开心,江河说出了比赛的真相,三娃与他潜水时同时看到了水下一颗足以使两个孩子都心动的大个头珍珠。为了决定珍珠的归属权,两人展开了跳水的比赛,虽然江河赢了比赛,但他不知道在三娃上岸后不久就私自带走了珍珠。我说这不对,我可以带他去找三娃拿回珍珠。
江河却忧心忡忡的说:“孩子呀,是不讲对错的,只有喜欢与不喜欢。三娃因为喜欢拿走了珍珠是无关对错的。”
他就这样慢悠悠的走着,我看着那个背影,明明他就是个孩子这一瞬间却比成年人还要通透。我那时也不会想到,那个很会翻跟斗下水的少年后来也会变的不顺心了。
(二)逆流
1990年我第二次来到了素溪村,距离上次一别已经十五年有余。我顺着往昔的记忆找到了那个旧房子,红砖绿瓦掩映在树后,长长的一排石板路通往门前,算不上整齐却也干净,久经踩踏的石板被磨的光滑干净,兴许刚下过雨的缘故,道路两旁散落了许多的枯叶,我抬头看着头顶的天空,才想起又是一年雨季呀。
走到门前,房门半掩着,屋内传来脚步的摩挲声,我敲了敲门,里面的脚步声音停了下来,传来了我依旧熟悉的声音:“谁呀?”
我轻轻推开门,打了招呼:“江石哥,果然是你在屋里。”
江石抬起头发现是我,眼神带着喜悦:“哇哟,好久不见啊,得有十几年了,这些都去哪里了呀,也没有回来。”
我进了屋里解释着这些年的奔波,询问着江石家中的近况,江石拉我坐在了桌旁的椅子上,前去打开了门,这时光线洒进了屋里,我得以看清楚家中的近况,相比十五年前多了台黑白的电视机,厨房旁增加了一台缝纫机,其他的桌椅、家具布置并无更多的变化,另我感到惊奇的是原本江河住的屋子窗户上多了几个褪色的喜字,我心里暗道:也那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江河也理应成家立业了。不知是否由于江石妻子不在家的缘故,屋子与当年相比显得乱了些。
江石开了门,转身回来,脚步显得沉重在地上磨着走,我见状连忙起身搀扶他坐下,“这腿是怎么了?什么时候落的毛病?”
“哎,有几年了,年轻时候不懂事,天天在水里泡着,现在落下病根了,遇上下雨天就疼的厉害。”江石说完咬着牙忍受着疼痛伸手去拿暖瓶,想倒一些水出来。
我起身接过了他手中的暖瓶,给桌子倒了两杯热水,一杯递给了江石,他伸手将滚烫的杯子放在了膝盖上似乎能缓解他的疼痛。
“有去医院看看么?”
“去了。”
“医生怎么说?”
“开了些药回来,不过下雨天还是疼。”
“还是得按时吃药吧,中断开药效就白费了。”
“话是这么说,可事情那么多,哪能都记得住嘛。”江石笑着说,脸上皱纹全聚集在了一起,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脸上也显得更沧桑了,不知是否是上了年纪的原因,身形似乎都佝偻了起来。
“嫂子今天不在啊?”我看了看屋里问道。
“她······呃······”江石难得的拘谨了起来,最后下定了勇气说“她去江河家了,照顾孙子孙女。”
“江河已经有孩子了么,多大年纪了?”我很惊异,在我的印象中江河的印象始终是那个倔强的少年。
“大的是个男娃,五岁了,小的是女娃,三岁。”江石语气淡淡的没有一丝喜悦,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江石哥,江河这些年到底怎么了?”
江石听到我的发问,那根一直紧绷的弦似乎断了。他缓缓的将膝盖上的水杯放到了桌上,抬起头的刹那我注意到了他眼角的湿润,我陡然意识到我似乎问了一个很冒失的问题。但江石面对我这个老朋友还是打算说了出来。
我离开的日子里,江河并未像他父母期盼的那样————远离河水,做一个文化人。而是子承父业也投身在了河水之中讨生计。五年前,江河23岁。通过同村媒人的介绍娶了隔壁村一个娄姓女子,婚前江河对于这场包办婚姻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但是在江石夫妻二人数月的苦心劝说下,江河还是结婚了,毕竟娄家也是世代打鱼,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婚后第二年江河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江石夫妻两格外的高兴,而江河也整整休了一个月陪伴生产完的妻子。那时任谁想都会觉得往后的日子会平淡幸福,事实也是如此往后的两年时间江河夫妻两恩爱有加,那几年江石每每去看望孙子时都会私下里将江河拉到一边半是训诫半是炫耀的说,看吧,你老子的眼光还是不错吧,给你讨的媳妇不错吧。江河对此总会挠头笑笑。
两年后,江河的妻子又怀孕了,距离预产期半个月的时候,江河照往常一样下河了,作为生产前的最后一次下河,他带着同伴去了更远的暗瓜礁,那里面的鱼货更多更大,一次回来足够江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时间上少则三天,多则七天总该回来了,也能够赶得上妻子的产期。
江河走的头天晚上江石夫妻两就搬去了江河家照顾儿媳,同时掰着手指算日子,第三天的时候,江面上平静如镜,没有半点涟漪,第五天的时候,江面上还是毫无动静,江河的母亲开始埋怨江河不知轻重缓急,第八天的时候村里来往的渔船陆续经过,仍没有江河的消息,江河的妻子娄氏变的忧心忡忡,江石两口子也开始担忧起儿子来,第十五天的时候江面上传来了消息,同江河一起下河的人都回来了,江石在岸边挨个寻找,始终不见江河的影子,等船上的人靠了岸,江石冲上去询问江河的下落,得到的只有一句话,江河在下江的第十天跳入了翻腾的河水里,再也不见了。江石当即晕死了过去,而在医院的娄氏也突生变故————难产出血。最终只给江河留下了女儿便撒手人寰。
那几天的煎熬使得江石一夜白头,但是日子还是得过,娄氏离世的第七天,他们两口子安葬了娄氏连同着江河的衣物一起。那天所有与江河相识的人全部来到了葬礼现场,带着不同程度的悲伤或是叹息或是哀婉。那天说起来天气并不好,夏季未完却寒风凛凛,天上也是浓云密布,以至于后面的村民并未注意到闯入的男人。
江河在妻子离世的第七天回来了,身穿女人的衣服,一瘸一拐就这样来到了自己的葬礼现场。接着村里人都知道了那天的真相,江河在打鱼的闲隙耐不住寂寞离开了同伴去了暗瓜礁下的村里,那里有一户寡妇家,他陪着寡妇睡了二十多天待得的忘记了时间。
真是个浪荡子啊,娄氏也算是命好啊,早点离开了这个男人。那天开始村民都默认了这个事实。
我听到这里,喉咙间似乎有了异物让我难以呼吸,我不相信那个江水中翻腾的孩子会背叛自己,我颤抖着举起杯子,里面的水已冷却,冰凉的水入腹中才使我有力气问出了心中所想:“江石哥,你难道也认为那个谣言是真的么?后来你有问过江河么?”
江石无言,缓缓才道:“真相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背叛了他的家庭。”
我重重的跌回了椅子上,江石也良久低头不语。我后来放下了带给江石的北方茶叶,曾几何时他极为向往着这些,临到傍晚我告别了江石顺着他的指引去往江河家······
村里的道路与我初来素溪村时并无更多不同,溪水顺着脚下的石板流淌,身边不时路过几个十几岁的孩子,蹦蹦跳跳忘记回家,像极了当年的江河。在孩子们的指引下,我找到了江河的住处,我思考着多年未见该以什么方式打招呼才会更自然,门外踌躇片刻后我扣响了门环。
门后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开门的是个五六岁年纪的男孩,探头看到是我的时候脸上满是惊讶,我望着小孩子尴尬笑笑,正想说点什么证明自己的身份,孩子已经跑回了屋里,我听着男孩叫着奶奶,我知道江河的母亲就在屋内······
我轻轻拉开了门进入了屋子,这里不同于江河父母家,更新也更明亮。我看到了屋内哄着孩子的江河母亲,她平静的坐在床沿,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给我开门的男孩则警惕的站在她身边,右手抓着她的衣角。当听到我进门的声音时她抬起了头,目光交汇下,刹那的迷茫后眼睛中泛起了光,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江河母亲有些慌乱想要坐起来,我指指熟睡的孩子随后摆摆手安静的坐在了角落的椅子上,我将江河的儿子招呼过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铜制的小人送给他,男孩很快就对此爱不释手。但出乎我意料的他并没有兴奋的大喊大叫,而是安静的摆弄起玩具来。
约莫半个钟头,江河的母亲将小女儿放在了床上,她走了出来,虽然岁月也在她身下留下了痕迹,但相比起江石反而要年轻些。我起了身对于自己贸然前来不好意思的解释着,江河母亲显得很高兴寒暄过后她将照顾孩子的任务交给了我,她则转身进了厨房做起了晚饭。
我唤来了江河的儿子询问着他的情况,男孩仍旧是玩耍着手中的铜人,在听到喜欢的问题时则抬起了头作答,厨房切菜的声音响起,屋内熟睡的女孩开始不安,男孩带着我进入了里屋,放下了手中的玩具熟练的用手抓紧了女孩的手,女孩很快再次安静的睡着,我望着熟睡的孩子似乎心也平静了很多······
饭后,江河的儿子也上床休息了,江河母亲收拾完厨房照例寻了一个空碗倒了一大碗奶白色的鱼汤。此刻天色早已全黑,我看着手表时间已近十点,我低声询问:“这个点了江河怎么还没有回来?”
“自从孩子娘去世后他一直很晚回来,家中好像已经没有他值得挂念的事情了。”
江河母亲的声音很是平静,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望着屋外的漆黑,连飞蛾都向往着屋内的光明,而江河却任由自己漂浮在黑暗里,好在不多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慢慢的接近着,我料想着江河该回来了。
脚步声在门外戛然而止,随后传来拍打衣服的声音接着江河进了屋,江河母亲同我一起站起身来,此刻她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柄手电筒,我看着进来的江河,尽力的将眼前高挑结实的男人与当年瘦弱灵巧的孩子联系在一起,终于在眉眼间找出了回忆,虽然他的眼睛已经不再明亮有光。江河也当即认出了我,带着笑容走近来,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吃晚饭。江河母亲跟江河交代几句后便要离开了,我同江河将其送出了门,随后返回家里看着江河将晚饭端到桌上。
江河大口的喝着鱼汤,整张碗盖住了他的脸让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昏黄的灯光照在屋里,远处的角落却更显得黑暗。不多时江河落了碗,用手擦抹掉嘴边的油花,一改进门时的喜悦欢快,此刻疲惫感涌上了他的脸庞,眼角也泛湿,看的出来这些年的时光并没有偏爱那个擅长潜水的孩子。
我脑海中回荡着江石所讲的关于他的故事,突然想起了多年前江河在水下发现的大珍珠,我意识到对于现如今还活着的人来说是非对错已经不重要了。我迫切的想要打破这种沉闷的气氛。
“江河,以后你······”
“大哥,我老汉跟你说了那件事了吧?”江河突然开始发问使我有些诧异。
“嗯,但是我不相信那个事情,你也不会是那种人。”
“可人都是会变的呀。”
“是呀,一个人外貌会变、习惯会变、甚至道德也会变,但是本性不会变吧?”我看着江河的眼神说出了这句话。
他低下了头,双手攥紧像江石一般承受着痛苦,然后声音沙哑:“谁知道呢,一切都是无可奈何呀······”
两年前,距离江河妻子娄氏生产前的半个月,江河带着同村的伙伴去了暗瓜礁打鱼,盛夏时节天气明朗,一行人短短几天便收获颇丰,兴许是时间尚早,同行的人们调侃着江河接下来的日子总算可以告别河水了不知道他是否也会怀念水中的生活。江河笑着望着江面出神,一个玻璃瓶砸进了河水里背后传来三娃的调笑声:“喂,江河,你现在到底是在想媳妇呢还是在想你的刘阿姐呀?”
船上传来了哄笑声,大家都好奇打听着三娃说的事情,三娃则绘声绘色的描述起自己了解的一切。江河也想起了十六岁那年在暗瓜礁的日子。
1978年暗瓜礁下的堰塘村嫁来了一个刘姓女子,生的明眸皓齿,性情温婉似水,江河在水下捞鱼的时候遇到了在岸边浣衣的刘氏,从那以后江河心里堵下了一块石头。接下来的数个月江河总会在暗瓜礁潜水只为期待与刘氏的相逢。刘氏也开始注意到频繁出现的江河。大概人们总会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喜欢上一个明艳的女人,江河毫无疑问的恋爱了,即使他对刘氏一无所知,即使在水下煎熬的数月只能见到数次期待的人,即使那个女人已有家室······
后来的日子刘氏的丈夫去世了,江河久久的守在水中,直到有一天刘氏义无反顾的走进了水里,江河开始第一次走进了刘氏的生活,他将溺水的刘氏救上了岸连同着自己一起带出了河水中,他不再隐匿在冰冷的河水里。
也许是怀着救命的恩情,刘氏认江河做了弟弟。
也许是长姐般的温柔,使得多年以后江河已经结婚仍与刘氏保持着友谊。
也许是少年时未开花暗恋的遗憾,江河始终对于这个刘阿姐心怀温暖。
三娃那天所讲的故事灵动香艳,使得船上的男人们个个开怀大笑,江河看着无风的江面突然间站起了身跳入了河水中向着堰塘村游了过去,那时的江河满脑子只想将自己第二个孩子即将出生的消息分享给刘阿姐听,可谁也想不到命运给予江河的幸福已经接近尾声······
当天傍晚江河在刘氏家中吃过晚饭,天边就已经浮出了黑云,久居江边生活的人都明白怕是有场大雨了,刘氏挽回了准备离去的江河,毕竟时间还早等雨过去仍来得及回家,当天夜里暴雨倾泻,霹雳吧啦的雨水声回荡在江河耳边直至天明。翌日一早天蒙蒙亮,江河起来看着不停歇的大雨与翻滚的江水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接下来的两天雨水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上游时不时有洪峰翻滚而下,江河开始后悔没有与同伴待在一起,开始忧心妻儿的安危。
第十天上午,面对连续不断地大雨与仍未退却的洪水,江河开始希望同伴能够突然驾船出现来接自己回家,但是他并不知道此刻同伴们也被困在暗瓜礁不能动弹。江河心里思虑着待产的妻子,终于在离家的第十天不顾刘氏的阻拦毅然跳入了滚滚洪水中妄图游回家,很快冰冷的河水将他扯入了水底连同少年时的美好记忆一起冲走,在水中挣扎的江河不明白陪伴了他整个孩提、少年、青年时代的河水怎么就抛弃了他,他被洪水拍晕了过去,刘氏冒雨顺着洪水沿岸寻找,终于在下游找到了昏迷受伤的江河,将他背回了家照顾了整整十天。
后来的事情就像江石所讲的一样,江河永远的迟到了那个本该回去的家。
后面的几年时间江河开始更加卖命的劳作,无论遭遇多大的暴雨都坚持出水打鱼,他试图再次驯服长江却发现再也办不到了。
(三)寡汉
时间又过了十几年,江河已经近50了,我第三次来到了素溪村。由于下雨的缘故,江河休息在家,我同他坐在屋里守在桌边喝着暖和的黄酒吃熏鱼。
这些年江河身边的人陆续都离开了他,他的父母七年前便早早离世,好在最后的几年中江河求得了他们的原谅;刘阿姐在三年前随孩子们去了城里便再没有音讯,这件事使江河郁闷了很久;相识半生的损友三娃也在去年因为非法电鱼被抓进了监狱,江河不得不接济三娃家里同时也失去了最后一位能倾诉的朋友;好消息是江河的儿女都去了外地上学,终于按江石夫妻两期待的那样离开了水边,而对于江河而言只是少了两个聒噪的孩子,可背地里他总会每周频繁的给两个孩子打着电话询问近况。
被琐碎与各种生活情绪填满的热闹退散后,江河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孤寂笼罩的人生,
这使得他越发想念那个人······
十年前江河同村中一个长他几岁的寡妇混在了一起。他喝酒谈着,说起了那段让他至今都感到无限快乐的日子。
“那个婆姨真是个难得的女人啊!”接着他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说到动情处咂咂嘴像是无限惋惜,“那次啊,我在那女人家里同她颠鸾倒凤,村长带着十几个汉子便来堵门了,我情急之下跑出门顺着后墙翻了出去,裤子都没穿上”江河绘声绘色的手脚比划着,“结果她就惨了,还光着身子就被抓包了,床上被我们搅和的就像下过雨的泥塘一样肮脏。”
“那个女人活是真好啊!”江河恶狠狠的喝了口酒说着。
我看着眼前的江河,已经很难再和少年时的他重叠在一起了,也许人总会背叛自己吧。
江河神秘兮兮道:“河边的汉子呀就像鱼一样,是离不开水的,尤其是很多的水。”
说着大笑起来,我看着空荡荡的酒杯愣神,心情低落。
还真是绝情呀!
大概有的人总是会麻痹自己,去陷入一些事情寻找人生的乐趣,对于自己想要的反而越要远离,年少时的我不懂,江河也不懂。
后来村长给寡妇囫囵披了件衣服便将其绑到村头,围拢的村民都开始期待着这场闹剧,人群里不断地有女人指指点点、甚至想要上前扇寡妇几个耳光,男人们则一脸戏谑,期待着即将展开的剧情,村长义正言辞的要求她说出通奸对象,寡妇外面围拢着四五个汉子像是一堵墙来保护着素溪村最后的伦常。
所有人都想要听寡妇亲口说出通奸人的名字,江河此时也在人群里,他怀里揣着杀鱼的刀子准备在寡妇说出他名字的时候站出来挡在她面前,去恶狠狠的逼退村民、甚至是杀死别人,可最后寡妇还是没能说出关于奸夫的任何一件事,她甚至看都没有看江河。
那件事以后寡妇与江河便默契的分道扬镳了,转而同打鱼的田汉子光明正大混到了一起,一时间得知“真相”的素溪村沸沸扬扬,茶余饭后都唾弃着寡妇与田汉子的放浪形骸。时间又过了两年,田汉子在一天夜里喝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寡妇寂寞了一些日子又开始勾搭江河,江河涨红着脸愤怒的拒绝了,当天晚上他喝了很多的酒踹着门怒骂寡妇。
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江河喝完了整整一瓶酒又打开了一瓶,我的酒杯还是满着的,他便自顾着倒酒喝了起来,暗红色的黄酒顺着他的嘴角边渗出,此刻他脸上泛着潮红,不断的呢喃说“真是个好玩的女人呀,真是可惜了!”咂咂嘴,最后喉咙一紧,口水已经咽不下去了,他有些窘迫给自己倒了杯水簌口,再次咽下去后,这时候他的眼睛已经红了,也不知是喝酒过度还是回忆愁人,江河低声呢喃着“好女人讷,可惜了,可惜了好婆姨。”
我所知道的是江河与寡妇决裂后的两年她意外死在了自家的鱼塘里,由于身边都没有亲人的缘故,三天后才被邻居知晓死亡的消息,好事的村民围拢了好几圈看着在水沟里膨胀的寡妇。没人知道寡妇生前来水塘要做什么,也没人明白为什么走了半辈子的路也会失足落水。最后是江河回来跳进了泥水里将寡妇抱了出来,可惜这次他没能像救刘阿姐一样拯救寡妇的性命,村里人开始传起了两人的闲话。
数日后,江河的心情随着天气转晴也变得开朗了起来,他原本是要下水的,但是考虑到我即将离去,这天他留了下来待在了家里。谈话间江河主动掏出了手机,不断地翻找着搜索出了一张久远的照片:照片中一个穿着蓝色长裙的女人弯着腰在水井边打水,阳光初升,斜斜的照在女人的侧脸上使得脸上、发丝都带上了阳光的温暖,她看着并不像我想象中美艳,不过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这一切自然又美好的都被记录在那一刻。江河带着许久未有的羞涩说:“她叫曾婉,拍照的时候我在她家院里吃西瓜,那年她有39吧,看着却像小姑娘一样是吧?她也没有孩子,老公离世后便一个人生活也不容易,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看着这个照片我还是怪想她的呢,哈哈哈哈哈······”
“那段时间拍过很多照片,可能是后续感觉太过于荒唐吧,最后只留下了这一张。”
我试探问江河:“你没想过娶她么?”
“她呀,自在惯了,不喜欢孩子的。”江河望着天空如是说。
“好吧!呐,我都要离开了,再做一次鱼汤吧。”
我与江河在微凉的秋季喝着奶白色的温暖鱼汤,我不禁赞叹道:“还真是鲜美,素溪村的鱼好吃的打紧。”
“鱼都已经变了,你还记得我小时候那会么,那时候我妈做的鱼汤才叫美呢。”
“你口味还真是刁钻啊,鱼不是原因,是你手艺的缘故吧······”
我再与江河相逢,他那时已经失去了对女人的兴趣,因为他抱孙子了,孩子还在学走路,除了孙子的照片他还给我展示了一个生锈的铜蒺藜,这是他在一次潜水时发现的,让我这个大学问家断定年代是否能值很多钱。我看不出来,他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很高兴的送给了他的孙子。
后来我在沈阳博物院看到了同款的铜蒺藜,那是辽代的马上文物,可是为什么这个物件会消失在南方的河水中呢,究竟什么原因北方的物件会被埋在河水中一千年后被找到呢,想到这里真是令人不安,那个河水里应该还有着别的东西在掩埋着吧。
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江河,他捡到的真的是一个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