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倏忽一梦

许言实师从翰林学士沈文淮,是京城闻名的俊秀才子,年及弱冠,靠着祖荫入仕,与同门新科榜眼宋璋一样,无亲族无父母,被称作京城双秀。

就在宋璋的答谢宴后的清晨,许言实从宋璋的怀里挣开,看到老师差人送来的帖子,头痛欲裂。

原是梁国都城不少官宦之家,都盯着他们二人,挑着时机托人去踏沈府的门槛。这无数的帖子,扰得沈老头疼,便一箩筐装了,差人丢给这两人自己处理。

恰是二人约三五好友在鼎香楼贺喜,小厮送到的时候,却被管事告知,这二人酩酊大醉,互相斥骂,又不知怎地抱着膀子昏昏然倒在一处,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故而才堆在这厢房的案上,等着主人自己发现。

许言实烦躁地掀开宋璋又捞上来的手臂,上下检查自己,发现衣衫齐整,没有露馅,才放心地长舒一口气。可刚坐直又被案上的帖子扰得心烦。

实在是……有心无力。

她一女儿身,就是有借妻族势力的贼心,却也没有家伙事招待。更何况她还有家仇不明,最好的打算便是一切水落石出,因着欺君罔上,诛杀流放,牵连谁都不好。

宋璋还睡着,平日一板一眼的人,却也有这样失态的醉相,衣衫褶皱,发丝凌乱,许言实觉得好笑,前路明明璀璨,却玄机暗藏。

他们同门三年,较量三年,无比了解对方,却也默契地从不刺探对方掩藏的秘密。只是这种和平较量,也不知日后宦海沉浮,会不会因政见不合,而不择手段地相争。

到时你死我活,如今较量中生出的几番了解与欣赏,或许会成为日后刀兵相向之日,最好的武器罢。

宿醉不好受,回到许家京城的旧宅,许言实在玉兰树下抬头望,清风朗日,暖融融地晒个两面金黄,便回房睡去,却不想一睡入梦,醒来已经隔世。

梦中似乎是在昭平,她与一位卖浆水的老伯闲聊。老伯说年景不算好,因着新县令到任,日子却比往年好过。

太阳也是和醒时一样暖和,只是安逸闲适的景象不长,许言实感觉像是被拖住腿脚,瞬间拉进一片死寂之中,腰腹处剧痛不已。

她低头去看,上面赫然四五个窟窿,汩汩地冒着血,天色大概是傍晚,血色浓成褐黑,摸上去是热的。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该死。”

一高壮莽汉蒙面,唯一的特征只有双目之间、鼻梁之上的一颗黑痣。

壮汉手持刀,见许言实倒下也不肯罢休,眼神阴狠毒辣,语气里都是化不开的怨恨,接着便又是一刀一刀落下去。

血溅三尺,耳侧嗡鸣。

扑天的滞闷袭上心头,许言实惊惶睁眼,拼命地大口呼气,却也缓不过来那种濒死的恐慌,只能靠着吞咽口水,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许言实从没去过昭平,也从未与一个鼻梁长痣的男人交恶。

这梦……实在莫名其妙。

刚缓过那股强烈的窒息,不及深想,许言实突觉头痛欲裂,似乎有虫子在啃咬般细密难耐,禁不住栽在床上,痛苦地闷哼,半晌才被外面的人发现。

额角一凸一凸地痛,许言实觉得自己似乎仍泡在梦中,眼前不断闪回刀捅进肚子的冷,还有狂涌的鲜血的热,交织着,将她整个人的灵魂罩进真空里。

耳边传来的,却不是熟悉的婢女的声音,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进来便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提起来,声音尖锐,入耳聒噪得人心烦。

“你个没良心的赔钱货,昨日烧炭,是想着了结自己的一条贱命?我呸!老娘答应了贺夫人,你便是死,也给我死到林家宅门里头!”

林家?贺家?

许言实终于缓过那股眩晕,偏头时恰好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女子打扮,面白体弱。

这不是自己的脸,却至少和自己有七分像,只是少些英气,更柔弱几分。

她跌在妆台之下,看着如此羸弱不中用的四肢,想她许言实昔日气壮如牛,绝不会是这般模样。

“我是,谁?”

她有些迷茫地抬头,那声音尖细的嬷嬷一巴掌扇下来,颊上瞬间传来热胀的酥麻。伴随着刺痛,脑袋更晕了。

“谁?贱命一条,谁给你取名字。等你进了林府,便也可成一声贱妾贺氏。”

那嬷嬷似乎很愿意折磨她,不管是言语还是行动上。许言实不再多说,转而小心地观察周遭,这小身子板,实在不是很经得住折腾。

观其穿着口音,应当是易县人,与昭平距离不远,口中的江大人不是易县的官员,便是京官。

这具身体,恐怕是哪个妾室通房私下生的,被正室夫人如猪狗一般地贱卖。

真是可笑。

若是嫉恨,也是应当嫉恨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男人,不过是挑最好欺负的下手,以保全自己可怜的体面和尊贵。

只是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许言实清楚,不管这身体是谁的,她现在当务之急,是应当找时间走脱。若是再害怕犹豫,恐怕真的要去谁家做妾,典卖而来,自不会是什么好日子。

想到便做,趁着那嬷嬷出去的空档,许言实爬上妆台,用身子撞开脆弱的木窗,一股寒凉的秋风钻进领口,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

原本还有些混沌的脑袋,瞬间清醒起来,尤其是看见窗外二楼的扶手缝隙下,站着的清瘦笔直的身影,眼眶忽地微微发酸。

是宋璋。

困境中得见一位熟悉的人,且这个人品行良好,不管曾经是什么样的关系,都会觉得找到一丝稻草。许言实十分了解宋璋,依照他的品性,应当是会出手救下的。

可惜,许言实正要开口,便听见身后传来那嬷嬷的声音,还有咚咚的脚步声,应当不止一人。

撑着刚晕过的身子骨站起来,许言实拼命地顺着二楼的过道跑下去,风声贯耳,伴着梭梭的树叶声,勉力奔跑。

一边跑一边喊着宋大人,奈何这身体实在不顶用,只是到转角的楼梯就被身后的人按住,捂着嘴巴强拖着向后,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被动地被人拖着,许言实做了二十年的男孩子,才终于切实体会到做女子处境的无力。

世道惯叫女子弱,自小便要像菟丝花一样,也不知道是在便宜谁。

若是这幅身躯,和自己的一样强壮就好了。

宋璋听见声音回头的时候,正好和许言实对视,被拖走的女子只看得见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和他的一位故友如出一辙。

这般情状,显然是有些不对劲,正要上前询问,便被佟安拉住。

“大人,是您昨晚救回来的小娘子。听说是逃婚出来的,咱救人一命,已是至善,就不要趟人家的浑水了。张大人约您去林府赴宴,即便是应付周旋,也不好失了礼数。”

思虑间,宋璋从袖袋中取出几块碎银,塞进佟安手中。

“悄悄将银子赠予那女子,暗中送,不经他人手。”

宋璋遥遥看着那道人影被拖远,不管究竟是什么缘由,这般激烈地挣扎,还是于心不忍,虽说是其他人的因果,不好干涉,可既已伸手,便不顾及再多做什么。

说完便抬步出门,独个朝着客栈外面而去。

易县处水陆运输交汇之所,商机颇丰,南北流民贫弱却也常聚于此,慈幼院资金不足,难以为继。

张世松作为县令,自然知道如何筹资,他想要富商林家出资,却不愿意出头斡旋,以赴宴的名义叫上宋璋。

为的就是将难题抛给他这个督查的上峰,诉苦道难,或许还有别的计较。

宋璋脑子里不由得想起许言实来,她最擅长运作,若是她在,应当很快就能看出其中关窍,找出四两拨千斤的好法子。

只可惜,宋璋唯一一次徇私心,便害她命丧昭平。

夕阳之下,宋璋站在街前,远见一座山影在县城之北,那座山后便是昭平。

此间事了,再到昭平,定要寻个真相。

【他们都说你死于风寒,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