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最大的一口“药缸”,地窖内另有四口稍小些的缸。
共五口缸,每口缸的缸沿皆拴了铁链,无法离开地窖。
散进走道的尸臭味,则是来自角落的一名赤膊壮汉,肤色灰白。
察觉到鲜活之人,五缸往前挤,如争食的野兽。
阿大没有与守药缸的半尸招呼,手臂发力一甩,把方泽投向最大的一口药缸。
少年穿着麻衣的瘦削身子,尚在半空中就被尖齿撕碎,残肢断臂混着躯干碎块,没入缸内不见,转眼血肉消融。
“铛铛……”铁链响动,没吃到食的四缸躁动不止。
半尸壮汉呆立不动,脸色死板,无一丝一毫波动。
自从鸣井村被修士占下,死了太多人,他早已麻木。
阿大解决完“药材”,转身便走。
他却不知,半丈外的药缸子内,裹在血肉和药水间的大半颗脑袋还睁着眼。
随着其脑袋被药水化开,位于后脑勺后上方,某处神秘空间之中。
灰雾茫茫,血肉大地鼓动,凸起的一块血肉飞快蠕动。
血肉上睁开了一双眼,又抬起一双手臂,其上细密伤口不变,连包裹的破布也与先前一致。
少年人的头颅完整出现,正是方泽。
被尖齿撕碎,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接近了灰雾空间入口。
知觉中,仅眼前一黑,接着自己所处的位置变换,来到了这片空地上。
他看过自己的双臂,再看胸膛之下蠕动成型的肉团,再如何不怕死的人,照样免不了惊悚。
在这世上,还有比死更可怕之事。
“我……我不是人?”
“外边的躯壳毁了,我竟还能活。”
难名的恐惧直入内心深处,脑袋内充斥杂乱嘶喊声,所有嘶喊声都跟着他一起在惨叫。
空洞、残缺、饥渴,方泽有种感觉,他在此重新塑造出来,缺失了一块。
脑海中曾经的记忆,消失了部分,双亲的脸孔有些模糊,仿佛蒙上了薄雾。
令他自己都心寒的是,他竟有一瞬间觉得无所谓,好在是随即又恢复过来。
“不……”
灰蒙蒙的浓雾空间内,方泽口中凄厉嚎叫,前所未有的恐惧。
一觉醒来,世界变了样,他没来由地要遭受这等苦难,比之前躺在病床上苦熬的日子还要不如。
纵是死去,纵是沦为非人之物,他也绝不想忘掉过去,尤其是那两道因他身子佝偻、白发渐多的身影。
不到两个眨眼,方泽胸膛之下彻底成型,有了双脚。
衣着不变,大部分伤势不变,独独致命的剧毒及内伤消失,体内脏腑的痛苦感全无。
方泽怔怔出神,脚下有震感传来,地下深处像是存在一颗跳动的巨大心脏。
这血肉大地,似能重新拓印出他的躯壳,但无法完整拓印他的内在。
很大可能,如是再死,他还能活过来,每一回“重生”,都要承受此等代价。
直到有朝一日,昔日记忆全失,乃至七情六欲缺失殆尽,变成一个丧失自我的怪物。
“我只想活着回去,凭什么要受这等苦难。几个小杂种,还有陈婆婆、两个师傅,都该死。”
怨恨从心底爆发,脑袋里的嘶喊声皆在附和。
在饥渴之感的催促下,他没有急于打探这片诡异空间,疯狂冲向入口处。
腥臭地窖内,仅有一盏油灯照亮。
铁链作响,前后过去不到三息,没能进食的四口药缸还在拉扯铁链。
半尸壮汉立在角落,呆滞无神的眼眸陡然一动,看向最大的一口药缸。
此种药缸为“怪”,即形体畸变之怪物,又因受了污秽之气,陈婆婆称之为“秽怪”。
这头最大的秽怪吃完食,不知何故抖动,像是吃了痛。
他不解地上前几步,正要看看缸内。
毫无征兆的,两只带着灼热气息的手臂探出,抓在了他的双肩上。
反应过来时,这位本是村民的半尸,眼底惊恐万状。
缸内没有半化开的躯体,少年人身躯完整,身上的灼热气息,炙烤得秽怪痛苦不已。
积攒在缸底的药石小了一大圈,可运气再好,化开的药力绝不可能令碎尸活过来。
想要发力挣脱已经来不及,半尸身躯被扯入缸内,凭空不见。
“铛铛……”铁链传出的响声转大。
转身进入走道的阿大,无心理会,可惊觉一股热浪从后方逼近。
他猛地扭头,身后多了一人,恰与这人对视在一起。
双方都只是受了妖血和药物,尚算不上修士,身强体壮的他理该更强。
但当少年人擒住他双腕时,对方力道强出一截。
恐怖的灼热感顺着手腕蔓延,生出难言的刺痛感,瞬间令他身躯发麻。
“你……”
见到碎尸重生,同样的惊恐,同样是随着少年人往自己身后一扯,唤作阿大的汉子消失不见。
解决两人,方泽折转回地窖的药缸前。
意识中,丢进灰雾空间的两个汉子,眨眼便没,被血肉大地吞噬。
紧接着,大地上血肉鼓动,凸起了两个肉包,势要再长出两个人。
就是不知,等两人完全长成,会是何种怪物。
方泽脸色似惊似笑,神情可怖。
强自平复下激荡的心绪,他等了少许,因灰雾而来的热浪收敛,换上少年人该有的恐慌,口中呼喊着往走道内狂奔。
“婆婆、婆婆,出事了,里头的药缸吃了阿大叔。”
穿过两座堆放药材的地窖,没等回到来时的头一个地窖,走道光亮下,一老妪与六头妖怪出现。
一种道,六寄命,七位修士冷冷端详方泽。
没看出异样,他们只疑心此子不死,全因身上带了那位九师姐的药物,自行解了毒。
不仅是化解了剧毒,还吸纳了丹药药力,体魄得以壮大。
陈婆婆阴着脸,快步进到放置药缸的地窖,六名顶着妖物皮囊的修士,与方泽跟随。
过来一看,何止是阿大没了,半尸也不见踪影。
事情显然不妥,极有可能是方泽下的狠手,将人喂了这些秽怪。
陈婆婆没有动手拿下方泽逼问的意思,眼角余光瞥过左右。
这些寄命之修,既是马家兄弟给她的手下,也是限制她的眼线。
没人在意一个少年人的死活,若有机会,几个小辈不介意去告状,好看她的笑话,为平日里的恩怨出气。
“小子,李丫头的眼光不差,是婆婆我看走了眼。”
“你既受住了丹药药力,且比前边几人好上太多,体魄足够种道,就此回去静待吧,等二师傅唤你。”陈婆婆语气转为和善。
听到方泽不用选第二条路子,六名寄命之修,人不人、妖不妖的面目上闪过嫉恨之色。
在七位修命之士目光下,方泽脸上恐慌慢慢敛去,他似乎并无必要装模作样。
这边的世道,远比他想的残酷,没人会因死上一两人太在意。
他没有多言,拱手告辞。
……
药堂大院外,院门前两头黑狼蹲坐。
数十丈外的小路上,一熊二人,寄命熊妖的方百顺、方富贵兄弟,及方迎财、方有财,都在等一个结果。
至多一个时辰,时辰一过,如若方泽还不出来,那便是丢了性命,连寄命的指望都无。
相隔十余丈的前方,一道倩影驻足,正是九师姐李璇。
少女身子半依着株矮树,粉裙在寒风下轻摇,蓝色丝质腰带勾勒出纤细腰肢,盈盈一握,曼妙娇躯惹人垂涎。
一前一后,几人皆在等。
一个时辰过半时,李璇娇躯微颤,眸子里的担忧之色散去,被喜色取代。
灯笼绽开昏黄光亮,一身形消瘦的少年人脚步不疾不徐,走出院门时神色木然,看似在走神思量何事。
“嘭”的一声闷响,后方熊妖一脚凶狠跺地。
方百顺等人也看到了活着出来的方泽,四张脸都变得无比难看。
依方泽行走间的步态,以及头顶天灵盖上腾起的淡薄黑气来看,往日他们眼中的窝囊东西,闯过了陈婆婆这关不说,体魄还壮大了足以种道的地步。
“岂有此理!他被我们重伤,何来成事的道理?”
“定是姓李的浪货早前谋来了好药,喂了方泽。”
“住口,我们走,将此事回禀师兄。”
一熊二人退入身后黑暗,离去前,无不咬牙切齿。
他们能忍受方泽多活些时日,走上寄命这条路,感受一番生不如死的滋味,但无法忍受方泽比他们好过。
同一刻,路边的林子内,一只无毛乌鸦振动肉翼腾空,悄然飞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