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南面。
污浊秽雾飘荡,不留一丝空隙,满山草木发黑,恶臭味充斥山间。
隔断内外的幽暗边缘,十一名身着戏服的年轻身影,快步闯入浊气深处。
相较于眼前黑暗,秽灵带入的浊气,对人身侵蚀不比此间浊气十之一二。
一趟趟来回搜寻尸怪,身为种道之修,修为浅薄些的几位师弟师妹,遍体黑斑,肌肤腐坏过半。
一袭朱红戏服的江红红,没了两日前的好容颜,伤势难以愈合,以一张脸谱遮掩面孔。
“十一日期限,过时八日,只缺最后两块,你等赶紧些。”
“寻来祸斗妖骨的弟子,赏此洗髓伐骨宝药。”
江红红闻声抬眼,见到高高立于树上的彩衣身影,黄花班二班主。
事到如今,那位昔日对她们和善有加的二班主,当下语气冰冷,完全是在逼着他们送死。
这女人拿出的宝药,身在秽雾中的他们看之不清,也不可能真个拿到手。
危难关头,江红红算是看清了两位班主,班主眼中,她们实则与奴仆无异。
潜力差些的寄命弟子,于这两日间,服过二班主的药散,精力暴涨过后,取回几块妖骨,但先后丧命。
“马师傅……马瑞也与这女人差不多,一路货色。”
江红红稍作喘息,再次动身之时,遥遥看了眼西边。
间隔里许,后山西面。
高过十丈的树丫上,马瑞束发长衫,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森。
受他驱使的寄命之修并未死绝,可最后七八人散落各高坡上,倒地不起,死活全看各自命硬不硬。
“不知兄长那边到底探得如何了,玉泉县能进不能出,光是在外旁观,不置身其中,如何能窥出些玄机!”
马瑞纵目山下,那里光亮压过夜色,将山下照的通明,如同白昼。
只可惜,这白昼是假的。
得知了真相的几人,见这光亮,比见先前持续大半月的夜幕,更觉着不适。
仅两日间,山下鸣井村消失的愈多。
青砖灰瓦,迥异于山村的房屋成排,青楼茶铺,贩夫走卒,玉泉县街市景象,已近乎吞没整个村子。
连这后山的下坡,今日也“缺失”了许多,凭空出现松林,林中青石板道由下而上,将要覆盖上山。
这时,树下一黝黑女子到来,是三弟子徐婧。
“二师傅。”
马瑞见到弟子掌中森白血肉,示意其先将东西搁置在地,他三指往怀中小皮囊中轻沾一下,接着往下一弹。
三滴金色浆液落下,身在树下的徐婧张嘴便吞。
“谢二师傅赏赐。”徐婧拱手称谢。
对于二师傅今日承诺的一杯金蝉浆,此等洗髓伐骨助长根骨的宝药,何故变成了三滴,她绝口不提,只当是自己误听。
“去吧。”
挥退弟子,马瑞正欲去南面黄花班,蓦地,他耳力察觉数声尸怪咆哮。
“最后一块到了?还是我们兄弟手下堪用,黄花班那帮戏子,指望不上。”
身形沿着树干飘落,马瑞拾起地上森白血肉,体表爬现一层护体真炁,呈现淡灰色。
往左行出两百丈,待到近处,前方幽暗深处隐有争斗声,显然是弟子之间在相互争夺。
马瑞懒得过问弟子间的私斗,冷眼矗立少顷,一前两后,三道人影先后走出。
走在最前的女童是七弟子罗米余,随后一瘸一拐的是八弟子许辰,最后一人令马瑞有些意外。
“这新弟子,是叫方……他如何能与他们两人动手!”马瑞端详一眼落在后边的麻衣少年,稍感惊奇,但没就此多想。
罗米余与许辰后边,方泽口鼻出血,双臂无力下垂,上身如被烟熏火燎,麻衣多处泛黄,皮肉多处似被烙铁烫过。
“上回她只用法器,这回点指成星火,嘴里吐烟,这便是妖术?还有其蛮力比方柱强出一大截。”
方泽眼底犹带着些意外之色,目光瞥向前方罗米余。
对方种道“奎羊”,这一点已能断定,有此道种的一品修士,擅蛮力和身法,妖术可御火吐烟。
此女对他痛下毒手,好在是没下杀手取他性命。
“应该是她吃下的丹药见了效!”
方泽愧疚自是谈不上,毕竟此女逼着他以身犯险,差点与方百顺死在一处。
“二师傅,弟子不要金蝉浆,求二师傅赐下稳固气血真炁的丹药,弟子……近日修行出了些岔子。”
罗米余上前递出手中森白血肉,小脸煞白,双目晦暗无神。
马瑞接过后,略感不解。
打量眼前女童一眼,这七弟子近日似乎胖了些,真炁与气血的确不稳。
稳固气血和真炁的丹药,区区一品丹而已。
马瑞得了最后一块祸斗妖骨,也不吝啬,甩袖抛出一瓷瓶。
“替我吩咐下去,活下来的弟子退出后山,且先自行找个安身之地,静待一日,我等明日或可脱身出村。”
抛下一句话,长衫身影飘身向南。
望着二师傅远去,八弟子许辰大喜:“看来布阵需一日,明日阵成,我等就能离开这鬼地方。”
罗米余抓着瓷瓶,没搭理八师弟,转向方泽,见方泽赶往了一高坡,那里躺倒三道身影。
目视少年背影,罗米余眼底同样有意外之色。
方才交手,她发觉方泽这小子,短短两日体魄又有长进,身法力道且不论,单是硬抗浊气,就比两日前支撑得久。
此外,方泽还祭炼了新得的法器皮鼓,比取材自身炼鼓,来自他人的法器难以驾驭,但出自大师傅之手,威势强过她腰间数只小皮鼓一起催动。
“依他这架势,不用多等,再有个几日或可掌握第一种化蛇妖术。”
罗米余越看越觉碍眼,总疑心自身倒霉是方泽暗算,可细想又觉不合理。
三师姐徐婧与她一样中招,但只服下一枚丹,身躯生出的变化没她这般严重。
此刻她看似变胖的身子背部,正有个肉包在一日日缓慢鼓起,气血与真炁不受控地被吸扯入内。
“先不与他算账,等离开村子再说。”
这位七师姐心中暗恨,最后看了眼方泽,转身下山,传话其他弟子的任务自是丢给八师弟。
不远处,高坡上。
方泽耗费真炁,唤醒昏迷过去的一人两妖,将退出后山之事告知。
方柱驼背躬身,丑陋面孔上眼神阴鸷,垂头不语。
阿福与二牛面露喜色,笑容颇为瘆人,一个只比貘妖多出一双眼,一个狼妖身只留张面皮,已算不得人。
见两者笑到眼角淌泪,方泽心知鸣井村之人受苦太多,见到些生的盼头后,悲喜交加。
“村内八日集齐阵石,九日成阵,比十一日提前两日,未必不在外边修士的算计之中。”
“还有,来的不止一方修命之士,彼此极可能不和,或有不小变数,我们明日千万当心些。”
方泽提醒一声,招手示意,领着一人两妖下山。
阿福与二牛自然而然跟上,落后几步的方柱则稍稍抬头,看向走在最前的身影时,眼底惊惧无比。
无论是性子,还是审视夺度,眼前那人与过去的方泽完全不同。
“他、他绝不会是方泽,不是从前的方泽变成了怪物,是这怪物占了方泽躯壳。”近两日的随行,方柱已然确信。
正在疾步而行的方泽,自己尚不知自己算不算得人,却不知旁人已将他视为非人之物。
目视前方山路,下山的路近在眼前,南面黄花班一行弟子也在下山。
两方弟子个个带伤,皮肉皆有被浊气侵蚀的痕迹。
众年轻身影望着下方鸣井村,怔怔出神,不知该往哪安身。
说是鸣井村,其实已见不到一座村屋,艳阳高悬,视野内,赫然是一方热闹县城景象。
十步之外,松树成林,青石板铺就的小道延伸进街市中的巷道。
不远处的林间,正有妇人在小庙中叩拜,庙内供奉的,居然是一血口大张的恶鬼泥像。
两方弟子本能的不安,黄花班一行人最后,一袭朱红戏服身影佝偻着身子。
其显露在戏服外的手腕发黑,没了一块好肉,显然是浊气侵蚀太重。
少女本已黯然的眸子,在见到方泽后,眼底闪过些许光采。
西南这边的山道上,方泽若有所觉。
侧目看去,来人戴了副脸谱,但看身形衣着,应该是江红红。
少女走近,费力挺起身,皮肉腐坏的双手捏出兰花指。
“薄幸少年郎哟,奴家命在旦夕,可愿救奴家一命。”
咿咿呀呀的戏腔沙哑难听,脸谱下的一双眸子,直勾勾注视眼前少年。
在后山前六日,两人隔着不远,江红红直觉中,觉着这少年人本心不坏,是个良善人。
别无他人可求,她将最后一丝求生的期盼,放在了这初识不久的少年人身上。
两步之外,方泽面色木然,但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心神大受冲击。
听话音,面前少女戏腔,还透着如几日前一样的俏皮,只是脸谱双目位置,那双眸子里全是悲哀之色。
从前他重病缠身,怨天尤人,何曾见过这般苦命求活之人,而就是这般求活的苦命人,在这方世界竟远不止一人。
山下多出玉泉县,眼下难得几处尚未被覆盖的空地,村民如家畜蜷缩一处,命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