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诈尸

四下无人。

老头忽然把许平安拉到一边,压低嗓音道:“小赵,火葬场的事千万不要往外说,虽然……确实锅炉里有一些不好的东西,隔间也有,厕所也有,呃……二楼也不少。”

他一番话没说完,许平安就忍不住眉头抽搐。

“当然。”老头连忙调转话锋,“不犯忌讳,自是平安大吉,棒槌犯了忌讳,那些东西也只是逮他去磕几下头,伤不及性命。”

许平安嘴角也开始抽搐。

回想周棒那副惨状,在老头嘴里只是“磕几下头”。

恐怕再多两下,他就得一命呜呼了。

“你来火葬场搬尸,吃这口阴饭,讨这笔偏门财,就要适应它……老头子先前说的那些事,你只要遵守了,保你性命无虞。”老头浑浊的眼珠从许平安身上移开,拍了拍手,“今晚先安心待在这里,干完这单活,顺顺利利,又能赚不少,够你们吃几顿酒了。”

话是这么说,但许平安凝视堂屋的棺材,总感觉一股冷风扑面。

老头的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

他的身份至今还没确定,但从那些旁门之术上看,必然不只是火葬场负责人那么简单。

老头对自己应该有不少善意。

即便没有,许平安也只能待在火葬场,跟在他身边,走一步看一步。

彼岸更像一部电影,他需要演绎好自己的剧本。

稍微偏离轨迹,就会触发“肢解”,导致彼岸的崩溃提前降临。

老头身上藏着不少秘密,若能取得他的信任,不失为一条捷径。

许平安心思逐渐活络。

夜渐渐深,门外老鸦越聚越多,事主家属嫌它们聒噪,想扔石子赶走,却被老头制止。

“老鸦择巢有阴气,引颈叫开天上门,黑鸦临门并非恶兆,反而是祥瑞,它们是来接引老先生魂魄的。”老头说得煞有介事。

家属被他唬住,不再关注门外的鸦声。

这家人给的钱多,老头要亲自去给事主殓容。

按照规矩,老人尸体经过殓容,必须停到三更,等魂魄走全了,才能拉回火葬场,鸡鸣之前焚烧。

许平安无所事事,围着灵堂转悠。

灵堂里纸钱满地,十数根香烛映亮四周花圈,堂前挂着一盏大灯,照得周遭昏白,遗照上的老人明暗不定,尤其显得阴森。

灵堂搭得不算精致。

看得出来,事主逝世突然,必定不是善终。

“不知此人的死,是否与皮革厂有关。”

想了想,他凑到几个老男人身边,散了一圈烟,边搭话边端详四周。

拉过几句家常才知道,这些人都是远房,只会插科打诨,根本问不出线索。

许平安目光很快锁定一个人——全场唯一抹着眼泪的女人。

随口问出女人姓氏,许平安抱起一袋纸钱,走到女人身边蹲下,帮她一起烧纸。

“您是杨惠女士吧,节哀顺变,事主长寿而终,享尽天伦,也算喜丧了。”

女人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

许平安叠好一堆金元宝,递给她:“我方才听那几个老叔说,老爷子早年撞邪,结了阴亲才摆脱邪事,真是流年不利。”

“老爷子也不容易,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要去皮革厂劳碌,落得一身病,家里人怎么不劝一劝?”

杨惠叹了口气,眼神黯淡,终于开口:“估计是厂长带他走了……他俩感情很好。”

她将金元宝逐个放进火里,继续道:“结没结阴亲,我不了解。我这些年都在外面做生意,很少回家,也不知道杨叔病得这样重,我是嫁出去的,家里的事也不归我管……至于杨叔是否在皮革厂工作,我不太清楚。”

她擦了擦眼泪,指着一个女孩道:“你要是想问,可以问小赵,她是杨叔的远房亲戚,在厂里当过保洁,也住在附近,平时待人很有家教,你问的事,她兴许知道……”

女人的话并没有说完,她似乎与老人感情很深,泪水又一次决了堤。

许平安宽慰两句,顺她指引的方向走过去。

一个女孩背对着他,抓着纸钱往火焰里扔。

“你好……”

许平安嘴张到一半,就被女孩的目光打断。

她转过脸,眼睛清澈而深邃。

许平安凝视一会,恍惚感觉自己掉进了海眼,越沉越深。

这双眼睛很熟悉,似乎在现实中见过。

“你对我眼睛很感兴趣?”

女孩勾起嘴角,唤醒了沉思的许平安。

“你是修正者?”青年蹙眉,并不接她话茬。

“怎么称呼你?”女孩反问。

“长安,莫来火葬场员工。“

“嗯,我是皮革厂保洁员“赵雅楠”,你可以叫我无心。”无心抬手点了点坐在外面石阶上的寿纸店临时工,“那位也是修正者,庄北极,身份是厂长家属“包材”。”

许平安意外地瞥了临时工一眼。

无心所言并不出乎他意料,但他没想到,那青年得到的身份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重要。

他在现实调查多天,为此不惜潜入废弃厂房,直面那道怨念极重的黑影,差点赶不上彼岸花开,才获得“火葬场员工”身份,与厂长的交集也只有停尸间里阴阳两隔的一面。

庄北极能获得这般身份,想必现实中下了不少功夫。

不料无心轻笑一声,“无需奇怪,他是纯新人,怂得很,纯粹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注意到两人的目光,庄北极扭头,朝他们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估计今夜不会太平……”许平安说出自己的猜测,“据我所得的线索,皮革厂就像一个诅咒,只要跟它沾上因果,无一善终……”

旋即他转述一遍“结阴亲”的故事。

“结合两者,作为皮革厂曾经的员工,又传出结阴亲这种诡事,死者与厂长关系匪浅,或许是皮革厂惨案知情者之一。”

“既然是特殊剧情点,也只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了。”无心倒是乐观,被火光照亮的脸波澜不惊,柳眉舒缓,“我的身份看似重要,实际获得的线索并不多。”

“你所描述的结阴亲,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但这两天我的确打听到一些传闻,据说这家的老爷子早年与厂长交好,后来不知为何,被雇入厂里,跟一些老员工结了仇,没领多久工资就一命呜呼。”

“现实,我从朋友那里得到线索,据说三十年前这个城市发生了一桩惨案,朋友母亲恰是案发地的保洁,生下她不久,便精神失常了……似乎也与工厂有关。”

“我饰演的角色十分内向,人际关系很差,之所以留在皮革厂工作,也是因为杨老爷子,两人应当是远房亲戚,虽然关系不错,却鲜少来往。”

“当前我唯一获得的线索,是厂长之死另有原因,幕后黑手非人力可敌,它们在这个城市,盘踞了很久。”

不知为何,无心对只有一面之缘的许平安极其信任,三言两语就把收集到的线索全交代了。

许平安有些不适应。

以往的彼岸,修正者之间虽无直接的利益冲突,但为了生存,为了夺取更好的“阿赖耶识果实”,免不了明争暗斗,勾心斗角。

相比那些人,无心简直是世外桃源的一汪清泉。

当然,她或许有所隐瞒。

但从那双眼睛里,许平安看得出来,至少她对自己毫无恶意——他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的眼眸。

“还有一些事我不能直言,只能说,非真非伪,去伪存真。”

无心说完,不再开口。

许平安陪她烧完所有纸钱,坐在一旁沉思。

由果索因。

无心饰演的“保洁员”,可能获悉了某些信息,也许是厂长死因,皮革厂的密辛,甚或临峡市的真正诡异,但在彼岸束缚下无法直接述说,就像她朋友的母亲,已经被吓疯,不能开口。

不过她给的八个字太玄。

许平安绞尽脑汁,一时半会也没有头绪。

时间如流沙,片刻不息。

二更。

包括杨姨在内,几个上了年纪的亲属熬不住,已经进屋。

其余奔丧的亲戚各自抱团,或聚在屋里打牌,或呆在内堂闲聊嗑瓜子儿。

灵堂倒是安静了。

许平安坐在门槛上,身后是抱膝闭目的无心。

庄北极搬了一张板凳,坐在墙角下,离他们很远。

老头吩咐了注意事项后,躺进事主家安排的房间,说是要憩到三更。

灵堂只剩他们三人。

风从大门刮进来,大灯摇晃,烛火忽闪。

院外,一声鸦啼刺破夜幕。

无心微合的眼猛然睁开,轻喃一声:“来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四周堂屋里的轻吆,连天的鼾声,乃至门外的鸦叫,仿佛都被按下静音键,蓦然归于死寂。

庄北极吞咽口水的声响,清晰传进许平安耳里。

他头脑彻底清醒。

手指伸进衣兜,捻住两张黄符。

“砰!”

院门自动闭合。

遗照两旁的烛火,“簌”的一声厉响,火苗自上而下缓慢染上腐败的绿色,光线逐渐黯淡。

大灯也开始频闪。

两边厢房灯火依旧,窗玻璃上映着晃动的人影,却无声无息,枯枝间老鸦匿去踪迹,只剩败叶飘零。

生人与阴灵,界限分明。

“吱嘎——”

好像有人推开某扇房门,动静突兀。

紧随其后,是一阵沉闷敲击声。

“咚,咚咚——”

很有节奏,每一下都好像敲在许平安心跳上,空气随之凝固,压得他气息渐粗。

“咔啦。”

这次响声三人都听真切了。

源自后院。

“棺材。”

庄北极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现在怎么办?”无心眸光凝在许平安脸上。

“静观其变,随机应变。”许平安双眉蹙,松开黄符解下背囊,取出几样东西,“就像你刚才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尽管黄符所剩不多,但许平安历经多次彼岸,身上应对这种诡事的东西,自然不只有符箓。

军用水壶里装黑狗血,照阴的犀角,鸡血浸泡、太阳曝晒的血糯米,松木烬,桃木章,墨斗,鸡血墨,打诡的五豆,驱阴的香灰。

无心借着月光看清他手里的物什,撇了撇嘴,一翻手腕,手里多了一抹哑铃似的阴影,两头如含苞莲花。

许平安瞥一眼,面露惊奇:“金刚杵?”

女孩哼出一道鼻音,似乎对他脸上的讶异十分满意。

“得自我修正的第二个异梦,密佛宝器,五股金刚,受金刚手菩萨加持。”

“等会由你主导,我们两个辅助。”

稍作打量,许平安便判断,女孩手中的金刚杵是不下于泰山石的法宝。

“可以。”女孩颔首。

几人交谈期间,棺木的响动越来越剧烈。

头顶大灯频闪到极限,直接爆裂。

“呼……”

阴风吹灭幽绿的烛火。

一声爆响,通往停放棺木院落的木门炸开。

木屑纷飞,烟尘弥漫。

许平安扯着庄北极后退,还没看清来袭者,另一道身影却反其道而行,逆流而上。

“嗡,毕滑古鲁,嘛哈八拉,很卢许,吻计吻……”

无心诵念金刚陀罗尼,身形矫捷,手中金刚杵辉光如意,撕破黑暗。

“长安,有没有血糯米?”

烟雾当中传出无心叱声。

许平安心领神会,撕开包装袋,直接撒向金刚杵落下的方向。

“嗤……”

黑暗浓郁,血糯米不知浇在何处,传出一阵水泼热油的燥响。

“泼中了!”

许平安未及出声提醒,就看见一道人影冲出烟雾。

月光爬上院墙,恰好照在他面前。

那人并非无心,而是一个鬓华老人,脸上的葬妆凌乱,两颊遍布黑斑,身上缠着一袭陀罗尼被。

老人身上衣物已破碎得不成样子,陀罗尼被却出奇完好,四个角分别紧裹手脚,如同一层兽皮,制扼着老人的魂灵。

“长安,继续!”

烟雾里再次传出无心喝声。

与此同时,老人抬手,两条手臂僵直,标枪一般捅向许平安。

青年沉心静气,挥手撒出糯米。

“呃。”

披着陀罗尼被的身影动作一滞,呵出一口黑气。

“俺,般,扎,巴,聂,哞!”

金刚手六字明言掷地有声。

寂寥夜下,仿若长明星天降。

无心手中的金刚杵从上往下,譬如雷光,直刺老人天灵盖。

众目睽睽之下,老人身上的往生被泻出大量黑烟。

五股金刚杵坠落。

许平安却只听见泥土飞溅,并无利器入肉的动静。

击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