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朱墩

得知苻坚去向后,姜瑜一面遣人回报赵盛之,一面带上剩下所有骑卒,昼夜不停赶路,终于,第三日的清晨,追上了苻坚。

而这一日,已经是淝水之战后的第五天了。

此地在息县境内,息县是汝南郡的郡治所在,也算一座大城,姜瑜略一打听,便知苻坚并未入城,只是派人索要给养,自己根本是停都未停,看来天王陛下是打定主意,一门心思的去找慕容垂了。

“来者何人!”

息县城西三十里的官道上,一位虬髯大汉脱离主队,横槊立马,挡住去路,大声喝问道。

姜瑜远远望见此人,便示意队伍降低马速,行至此人面前十步勒马停下,直接在马上拱手一礼,便回答道:

“这位将军,甲胄在身,请恕在下不能全礼,我乃建威将军、羽林军少年都统赵盛之麾下,羽林郎姜瑜,奉都统之命,前来护卫陛下,还请将军通传!”

那大汉有些疑惑地说道:“羽林军?可有凭证?”

“我有都统亲笔奏疏在此。”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帛,单手高高举起。

“既如此,那便下马吧,卸了甲,随我去觐见陛下。”

姜瑜、郑才、朱杆儿三人都卸了甲,姜瑜下令骑卒们就在道旁休息警戒。

那大汉看到三人一起上前,有些生气,唰的一下,单手持起长槊,怒道:“听不懂话吗!就你一个过来,其余的原地待着,羽林军的小崽子,这般不懂礼数!”

姜瑜看了一眼对方,心知此时不是较劲的时候,便使了个眼色让二人留下,独自步行前往。

此时苻坚随行的骑军们,也停在官道旁的树林中休息,就着水壶啃食胡饼,并没有比姜瑜他们好出多少,从装束上看去,也是五花八门,汉人、氐人、羌人、鲜卑人,一个没缺,还有零星几个装束怪异的,姜瑜也说不上是什么种群。

人数上,姜瑜粗略估计,应该是在三百到五百骑之间,看来陆续还是有零散溃军追了上来。

眼看二十步之外,有一处用白色布幔临时围挡的军帐,姜瑜知道那便是苻坚所在了,立马低下四处张望的头,跟着身前,小心上前。

那大汉并未通报便直接进入帐中,姜瑜被拦在帐外,大汉粗豪的声音传出帐外:“陛下,是羽林军的人,百骑有余。”

之后再无声响,几息之后,从帐中走出一人,视线在姜瑜身上扫视一圈,摆了摆手,说道:“陛下唤你进去。”

“臣羽林郎姜瑜,参见陛下!护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姜瑜大礼参拜。

关于是否下跪的问题,姜瑜当然也纠结过,奈何时代如此,来都来了,也只安慰自己尽量少跪,膝盖跪了但是精神依然站立,现在的下跪只是为了将来的不跪,苻坚也算一时英杰,跪就跪了云云。

“平身,抬起头来。”语气中并没有掺杂任何感情,只是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姜瑜将赵盛之的文书高举起,等有人拿走后,起身,跨立。

刚刚匆忙之间,借着起身的动作,瞄了一眼苻坚,随即将视线牢牢锁定在自己脚下三尺处。

他心中明白,这个戏不但要作,而且一定要作好,任谁都能想到,苻坚此时必然是异常敏感。

崔老丈能面刺苻坚之过,那是因为人家一个年逾古稀的在野老者,这种人只要不是桀纣,都要给三份薄面的,何况苻坚这种出了名的仁厚君王。

可姜瑜不一样,一来,未来有一段时间,还要继续在苻坚手下打工,二来,他与苻坚并没有相互信任的基础,想要继续掌军,装也要装出一副大秦忠臣的样子来,这三来嘛,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来兑换奖品,他必须让苻坚承认羽林军的既成事实。

刚刚粗略一眼,苻坚塌坐在一块稍微高些的石头上,面色疲惫枯槁,身上的华丽甲胄,此时也因为光线的原因,略显暗淡,其后一名清丽女子捧着兜鏊。

姜瑜追了一路,骑军各个都是万余人中选出来的精锐,就连他们都有些疲惫,何况苻坚这种一向养尊处优的帝王。

但眼前的这个君王,却并非一般承平之君,乃是二十多年间,以关中一隅之地,扫平北方的乱世霸主,其威严早就已经渗入骨髓了。

就在姜瑜胡思乱想之际,苻坚已经看完了刚刚呈上的奏疏,随手将那块绢帛递给身侍立的老者,说道:“子良,你也看看。”

子良,便是尚书左仆射权翼了,赵盛之交代过。

此人早年是羌人姚戈仲的谋士,天水权氏出身,也是姜瑜老乡。

羌人、氐人从上古开始,就世代居住在陇山以西广袤的山地平原之间,羌大概是对这一区域游牧族群的统称,氐是对农耕山民的统称,羌人更是上古商人的重要祭祀工具。

自汉武帝开辟河西走廊以来,二族逐渐统合、汉化,自然与陇上的汉家大族关系密切,三国时跟随马腾、韩遂卷入军阀纷争,开始进入关中,马超后期,所部基本由羌氐两族丁壮组成。

后来曹魏为对抗蜀汉,充实关中户口,逼迁了不少羌、氐进入关中,所谓逼迁,过程并不温柔,自然伴随着严重的烧杀抢掠。

及至石赵,为了巩固统治,更是将关中、陇西的羌、氐大部,逼迁至邺城眼皮子底下看着,羌人以姚戈仲为首,居于滠头,氐人以苻洪为首,居于枋头,苻氏便是在这一逼迁过程中,成为了由石赵朝廷册封的氐人首领。

及至石虎病死,瓜分后赵的狂潮里,滠头的羌人集团手慢一步,让枋头的氐人集团先行抢占关中,所谓一步慢步步慢,在关中地形的加持下,羌人大败后臣服苻氏,权翼也就从姚襄的参军,变成了东海王苻坚的近臣,此后苻坚发动政变,袭杀苻生,权翼也跟着扶摇直上,一直在苻坚身边,执掌机要。

“自古英雄出少年……抬起头来。”一阵寂静之后,上首传来苻坚的低语。

“是,陛下!”,姜瑜缓缓抬起头,双目并不直视苻坚。

苻坚看了一眼姜瑜,眼中似是闪过一丝似曾相识的茫然,俄而又说道:“你之作为,赵卿已于奏疏之中详述,赵卿谆谆君子,朕信他。”

“赵卿身体如何?可还无恙乎?”

那封奏疏,姜瑜是看过的,赵盛之上交军权的主要说辞,就是自己身体不便,不好继续统帅大军。

姜瑜心中默念之前想好的说辞,叉手于胸前,躬身说道:“禀陛下,都统左腿被坐骑压断,伤势颇重,大军渡河之时,又彻夜端坐于河岸上指挥,冷风吹了一夜,天亮便发了风寒,后昏迷半日,仰赖陛下洪福,午后退了烧。

都统本欲前来护驾,奈何骑不得马,只能乘坐榻车,实在赶不及,故此派遣臣,带着所有的骑军先行赶赴行在。”

姜瑜没有抬头,想来此时苻坚又发起呆来,苻坚应该是最先北渡淮河的那一批,不知道他是否能记得,那些泡在冰冷淮水中的秦军士卒。

“羽林……赵都统麾下现有多少士卒,说实数!”应该是权翼的声音。

“臣离开之时,大军尚未整编完毕,但战兵逾万,辅兵七千往上是肯定的,奈何军中实在缺马,赶来此的,连同臣,仅百三十骑。”

“武器、甲胄可齐备?粮草如何?”

“武器,甲胄尚未统计,但过河之前我军大破南岸晋军营寨,得了不少,粗略想来,半数士卒应有武器,余者削木为兵,甲胄约十一之数,军中尚有存粮千石。”

“军中士气如何,可还能战?”

“陛下,权公,军中士气必然低落,过河后士卒多有逃散,无奈之下,都统只能越权整编大军,任免军职,瑜替都统及羽林军万众士卒,代请陛下宽恕都统僭越之罪。”

姜瑜说完,又是深深一礼,倒是没有再次下跪。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苻坚停顿一会,又道:“时穷节现,赵卿,赵卿有功无过,朕不深究。”

“赵都统如何带领大军渡河,又是如何打破晋人营寨,你与陛下仔细说来。”这是权翼在帮自己这个小老乡了。

于是姜瑜从自己与朱杆儿营救赵盛之开始,将那两日情形,从头开始细说,期间并未掺杂半点夸大,当然,也未提及自己死而复生的事情,更没有明说被斩了的苟廓身份,只推说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将。

“好!果然是少年英雄!”听到晋军大溃的那一刻,饶是消沉如苻坚,也激动起来。

“陛下,您还记得前日那老丈的言语吗?如这般骁勇善战的将领,得到陛下的赏赐,才是陛下天恩浩荡的体现,才能彰显臣子之忠勇啊……”

一阵婉转清脆的女声,应该是苻坚身后,那个身着戎装的清丽女子了,苻坚宠妃——张夫人。

“陛下,国难出良将,此非天佑大秦乎?”权翼也跟着打起边鼓,姜瑜虽然心中微热,但也清楚,自己并不重要,这些人的主要目的,还是在拐弯抹角地劝谏苻坚振作。

“好!子良,即刻拟制,追认盛之奏疏中的所有任命!命盛之继续统帅羽林军,即刻启程,与行在汇合,特许从沿途郡县补充兵甲粮草。”姜瑜只听见一阵铁甲响动之声,苻坚起身来回踱步。

“唤那竹竿儿过来,朕好见见这位壮士!你继续说!”

姜瑜着重讲了,赵盛之将自己绑在木架上,得知晋军大溃的消息,昏迷过去的桥段,苻坚以下,众人皆是一阵叹息,他们太知道淮河两岸的情形了。

后面虽然乏善可陈,没了高光时刻,姜瑜亦耐着性子,将晋营中的收获仔细说来,讲到郑才归降,苻坚脸上也有了些笑意。

“姜瑜,出身天水姜氏,宁州刺史姜宇,是你何人呐?”

“回禀陛下,是臣族中叔父。”

“赫赫尚父,时维鹰扬。时维鹰扬……”

苻坚念了一句,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竟然大笑起来,笑罢,指着姜瑜说道。

“姜瑜,万余士卒逃得性命,尔居首功,不辞辛劳,赶来护驾,足见忠心!

朕赐封你为鹰扬将军,国事艰难,朕并不讳言,正该尔等建功之时,勉之,勉之!”

此时不跪不行了,姜瑜再度跪谢皇恩,没办法,这可是五品的鹰扬将军,他七叔父姜成戎马一辈子,此时也就是五品的宁远将军,他现在一跃而起,与自己的叔父平级了。

“陛下,十六岁的少年人,骤得五品高官,对他不一定是福啊。”姜瑜还没高兴多久,权翼就出口劝谏。

“哈哈哈,无妨,先皇授朕龙骧将军之时,朕也刚满十六,不早,不早,正当其时尔。”

此时朱杆儿被脱得只剩个单衣,进来帐中,慌忙下跪参拜。

“好一条壮汉!如此壮汉,哪里像个竹竿儿,哈哈哈!”苻坚竟然被朱杆儿的名字逗笑,又说道:“张卿,以你观之,此子日后可为万人敌乎?”

带姜瑜前来见驾的虬髯大汉,竟然是张蚝,那个传说中与邓羌齐名的万人敌。

“陛下,此子看着确实有些分量,不似那竹竿儿,一碰就碎。”张蚝也上前赔笑。

“竹竿儿配不上朕的壮士,朕赐你个名如何?”

姜瑜踢了朱杆儿一脚,让后者赶紧谢恩领命。

朱杆儿还没反应过来,苻坚继续道:“平地有堆曰墩,墩者,厚也,往后,你便叫做朱墩吧。”

“朱墩,朕赐封你为虎贲校尉!”

虎贲校尉,原是前汉武帝北军八校尉之一,但这个时代,校尉的官号贬值,明显不如前汉时期,苻坚也就是取个好听的名号而已。

但怎么说也是天王御赐,少说也是六品起步,哪里是一般校尉可比的,朱杆儿,不,朱墩赶忙领旨谢恩,至于自己被强行改了名字的事,丝毫不介意,君王赐名,那可是天大的荣耀。

“权卿,你且去安顿这百余骑,张卿,准备启程!”苻坚说罢,大手一挥。

姜瑜带着朱墩,知趣告退。

“姜瑜,你这百余骑,靠得住吗?陛下安危不容忽视!”权翼自是老道谨慎,甫一出营帐,便转身问道。

“权公,属下……末将以人头担保,军中缺马,这些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都跟随末将杀过晋人。”

“如此便好,稍后启程,朱校尉统领这些骑卒为全军殿后,你来陛下身侧听用。”

“多谢权公!权公方才之恩义,瑜铭记在心。”刚才权翼的几句话,也是帮了大忙。

“你我同乡,不必客气,以后若有事,可来拜访我。”说罢,拍拍姜瑜肩头,转身离去。

姜瑜也随即去安排自家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