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指控 喧哗与骚动
- 学者赫洛的奇幻游学事件簿
- 默然徒花
- 5640字
- 2025-01-16 02:05:29
西北行省的菲尔柯平。四十九灵母信仰中,身处“认知”因素,守望“繁衍”的灵母菲尔嘉与昔日北地先民们的约定之地。繁衍之地。流通之地。
近来城中街头巷尾流传的新鲜事,其一是关于某个每七天作案一次的可怕歹徒“食人脑者”的。
其二就是,西北行省最有实力的商会之一,“旋转金花”的那位传奇女主人,一反常态地组织了一场奇怪的寻宝之旅,并和每一个参加者都在行省督府派来的专员见证下,签订了合法有效的“生死自负”的合约。
第一桩新鲜事至今尚无定论,但第二件新鲜事,在今天得到了一个结果。
而这结果又开出了更多让人兴奋的新消息来。
许多视线都聚焦在那几辆沿着白桦林大街缓缓驶入“旋转金花”商会的马车上。
毕竟有不少人都知道了,一群从翠羽行省来的“麋鹿佬”——西北行省的人们就爱如此调侃这些生活在林木丰沛的翠羽行省的南方人——打着贝尔曼家族的名号,已经提前几天抵达了菲尔柯平。
所有知道这个消息,且能偷得空闲的人,早已潜伏在白桦林大街的各个角落,期盼着从“旋转金花”里传出一些能让他们在夜晚博得无数尊敬与艳羡目光的动静。
而这桩大新闻的女主演,“旋转金花”商会的女主人,珂赛特·斯匹兹,此刻依然穿着她那身干练的猎装,坐在会客大厅的主位上。
女主人微微抬着下巴,一只手斜倚扶手,歪着脑袋,显出一种略微疲惫,却又足够从容有余的姿态;像是在雪地寒风中摇曳的一尊火炬,看似烧得并不旺,但倘若她乐意,又能时刻直指高天,展现自己的灼热与滚烫。
两位强壮的雪裔战士分侍在她身侧,仿佛两座沉默的图腾,单从他们的身材与眼里的精光就能明白,当场闹事绝非一个明智的选择。
比尔克·施勒登开始后悔接下贝尔曼家族的这份委托了。
但他能拒绝吗?这位长相比一只歪鼻子驼鹿还要抱歉的律师先生,若不是靠着一分自己的勤勉,与九分贝尔曼家族的投资,又是如何走到“凯尔基市金牌律师”这一步的呢?
施勒登先生非常有自知之明,因此他不遗余力地借着这一身份,在翠羽行省击败了一个又一个对手——个个都比他长得英俊——真该死。
数不清的成功让他也开始以为,自己完全能够胜任这次委托。
在隆隆的蒸汽怪物驮着铁棘帝国向美好的未来飞奔时,总有人得被甩下——人们总会需要律师,需要他们剪断那些倒霉蛋身上捆缚的绳子,免得把更多人拉下地去。
要按那些旧时代的老爷们的排资论辈方法,他一个金牌律师恐怕比起眼前这个女人的级别还要高呢。
贝尔曼家自从得知了安塞姆参与了那场生死自负的冒险之旅后,就向他们的金牌律师提出了“来见一见‘旋转金花’”的委托。
在比尔克得知安塞姆·贝尔曼死在了旅途中时,他毫无疑问是欣喜若狂的;即使这条糜烂的蛆虫不过是贝尔曼家族里被放弃掉的一条,但一个“贝尔曼”死在了西北行省,还恰好死在了“旋转金花”组织的寻宝之旅里。
有些人就是如此:对他们而言,死掉比活着有价值多了;就算放眼人类发展的历史进程,死人也是相当富有价值的一种交易品。
借着这个机会,贝尔曼家可以将它们的卵产进西北行省的白桦树里,孵化出令人作呕的蛀虫来;毕竟即使翠羽行省林木丰沛,足够它们盘踞一代又一代,蛀虫脑子里想的也是“远远不够”。
至于跟过来的那个臭美的鳏夫——算他运气好,在被伊尔玛夫人弄垮以前就摆脱了那个祸害;他在听到那个老女人死掉的消息时就差原地开始跳舞了。
殊不知这个空有皮囊的蠢货早在他们的计划里,就会在离开菲尔柯平的第一时间,变成一页自愿转让伊尔玛夫人名下所有财产的薄薄纸张。
比尔克早都想好了,到了那时候,他要亲自砍烂这蠢货的脸。
但是直到他仔细检阅了那些所有的文件与资料——施勒登先生敢保证,假如他的眼睛变成太阳的话,绝对能透过放大镜把那些该死的文件烧穿;他才赫然发现,饶是他准备万全,“旋转金花”也绝对不是一个他能挑战的对手。
西北行省省督府特派专员的公证、签约现场的相片、“旋转金花”就寻宝队成员死亡的事件向菲尔柯平市政厅呈递的报告、清白的证人“贝缇娜·塔恩巴赫”做出的有力证词……
尤其是那个蠢笨如猪的安塞姆·贝尔曼还在“生死自负”的合约上留下了贝尔曼家特有的印记。
“还有疑问吗?”
女主人略带沙哑的声音自他头顶响起。
“金牌律师”抬起头来,正巧看见她漫不经心地抬起一条修长的腿,划出一道旖旎的弧线后轻轻搭在另一边的大腿上;这女人甚至还无意地转了一下脚尖,靴子上豆大的反光像萤火虫般在律师眼里一晃。
比尔克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大喊:
“我有异议!”
他听见身后跟着的那些同行者对满头大汗的他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
“您与诸位寻宝者的合约固然具备法律上的效力,”律师不断提高着自己的音量,期盼这能让自己身上的毛一根根竖起吓倒对方。“但……呃……”
他很想指控对方谋杀,但施勒登先生毕竟也是曾经努力过的人,很清楚一旦发出指控意味着什么。
铁棘帝国的律法与铁棘花的刺一样,用来伤害别人固然有效,反弹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也一样可怕。
“你就是谋杀了他们!”
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如箭矢般直射珂赛特·斯匹兹;但在那箭命中女主人之前,率先把可怜的金牌律师射了个透心凉。
比尔克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扭头,看向那个大喊的男人;这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人长得颇像一只神气的金雕,狮子似的鬓角连着下巴上的胡茬,走在街上绝对能让一群热衷于所谓“成熟气质”的女孩尖叫。
可惜他长了张嘴巴。可惜他的脑子比鸟儿还要小——伊尔玛·休本夫人最爱这样的宠物。
那个坐在地上能扫雪的老太婆,就像养鸟儿一样养着这些赏玩用的蠢货;却毫不体谅可怜的比尔克在她弄死这些鸟儿时,要花多大力气为她开脱。
那个英俊的男人下一刻就掏出了一张丝巾,开始掩面发出难听的嚎哭声来,教比尔克恨不得把他连着他那身皮囊一起撕个粉碎。
“意思就是,你在向我发出指控啰。”珂赛特淡淡地开口,然后移了移眼睛。
她那群得力的法律顾问与商业顾问,便依次拿着那张作为重要证物的老相片,与菲尔柯平市政厅、治安署联合署名的意见文书,一件件、一个个上前开始了展示与说明。
末了,其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绅士轻飘飘地掷来一句:
“鉴于您发出的指控,我们商会将不日上报省督府及大法院;届时还请各位准时到庭。”
“这……我想这里存在一点小小的误会,”比尔克一边开口解释,一边在心里把这头蠢猪剁成了一滩拌越橘酱和土豆泥的肉丸子。“还请各位体谅,法尔柯先生也是深感丧妻之痛,一时间才……”
“噗嗤。”
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金牌律师环视四周,目光锁定在了珂赛特身侧坐着的三位奇怪的宾客——三位所谓的证人身上。
坐在最外边的是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灰发男人——让比尔克很想撕烂他的脸的那种——一双橄榄石色的眼睛认真地平视着桌子对面空空如也的座位,一只奇怪的盒子放在他身前的桌面。
接着是两个小孩。一个红头发的男孩儿,头上箍了一副风镜,正撑着半边脸颊读着一本大部头;另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儿——那个做出证词的“贝缇娜·塔恩巴赫”,面前同样摆着一本厚厚的书,一条柔顺的发辫狡猾地遮住了她的唇角,让敏锐的金牌律师没法判断那声嗤笑的具体来源。
比尔克眼珠一转,然后开口朝那名自称学者的男人开了口:
“说起来,我想请教一下这位证人先生……”
然而对方依然专注地看着桌子对面的天鹅绒椅面。
“赫洛先生,”金牌律师尴尬地等待了良久,还是主座上的珂赛特·斯匹兹开了口。“这位……律师先生,想要和您谈谈。”
“哦,好的。”学者迅速转过脸来,彬彬有礼的微笑无可挑剔。“您有什么问题?”
“听闻您是一位尊贵的学者,在落难途中结识了寻宝队的成员……不知您究竟是出身哪所理术院,又隶属于哪一学派?”比尔克挑选着用词问道。
既然与珂赛特·斯匹兹有合作关系,那么他很有可能会说自己是郁金香学派的;
如果他顺着说自己隶属于研究地质地貌的安榭拉特学派,比尔克也有把握戳穿他;
再不济对方要是报了熔金学派、苜蓿学派之类的也无妨,借着贝尔曼家族的关系,他已经调查过西北行省理术院的大部分学者的名号……
“我出身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那个叫做赫洛的学者笑了。“隶属于睡莲学派。”
比尔克愣住了。
他妈的,睡莲学派是什么东西?
假如他真是个骗子,那么更不应该报学术之城的名号——毕竟,铁棘帝国有过一桩人尽皆知的丑闻;这个学者的自称在比尔克看来,和自称来自能够汽化一切的圣日也没有什么两样。
天底下会有自称骗子的骗子吗?
“先生,请谨言慎行!”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的金牌律师重重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厉色道:“您所说的一切都将被记录在案,我将不吝就您的态度,质疑您所提供的证词的真实性!”
然而没等那个叫赫洛的学者再度开口,一声巨响炸裂在整个会客厅内。
良久,怔住的比尔克低头看去,只见自己面前桌上的茶杯已经裂成几瓣,温热的茶水正巧溅满了他的裤裆,染出一片深色的水渍。
学者面前那只奇怪的盒子探出了一只黑洞洞的枪口。
一个仿佛被吵醒了的狞猫的凶恶女声随之响起。
“操。射偏了。”那个声音嘟囔着骂了一句,“理术院这些逼东西真用不惯。”
就连珂赛特·斯匹兹与她的幕僚们也被这惊奇一幕吓到了。
但过了一会儿,“旋转金花”的人们就开始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们……”差点与自己的小命,以及可怜的命根子一起说再见的金牌律师涨红了脸,他浑身颤抖,头上的帽子也摇晃起来,活像一只歪鼻子的驼鹿笨拙地晃动头上的角以示愤怒。
“好了好了,各位!”这次似乎是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儿发出的声音。“全体目光向我看齐!”
比尔克下意识地瞪向那个女孩儿。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双带着盈盈紫光的蓝眼睛。
接着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随着贝尔曼家的一行人客客气气地退出了商会的大门,所有围观者都已经心下明了:胜负已分;“旋转金花”把南面来的麋鹿佬们打了个大败而归。
“滚回翠羽行省去,躲进你们的树窝里,找斯库格斯洛哭诉‘北方的风雪太大了’吧!”有好事者开始起哄道,“然后她就会喂你们喝奶,奶水就是沼泽地的稀泥浆!哈哈!”
奇怪的是,那支队伍却没人对此发出一点反驳,只是沉默着上了马车,返回了他们订下的旅馆。
“旋转金花”的会客厅里,也重新恢复了和谐欢快的气氛。当然,除了珂赛特外,每一个人都认为,贝尔曼家的退却,是因为受了学者奇特的枪械威吓,与女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一番劝告。
壤层界的人们早已失却了对超凡与神秘的认知,他们当然没法理解这些现象;但随着学者那么一解释,大家又都觉得确实如此,不由得感慨理术的伟大。
只有艾斯库尔气恼于编号一女士与伊璐琪抢走了表现的机会。
遣散了商会的人们,珂赛特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自从获救之后,女商人面对这些同生共死过的朋友,表现得开朗了许多。
“很好笑吗?”赫洛倒是感到很奇怪。在大部分时间里,学者都在充分发挥他在学术之城担任客座顾问时学会的技巧——如何在发呆的时候让别人以为自己很认真。
因此那些唇枪舌剑的交锋,他完全没注意听进去,也不知此时一大一小两位女士的欢笑从何而来。
“很好笑。我很久没有这样开怀过了。”珂赛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好吧,如果这能让您感到开心的话。”赫洛耸了耸肩,“毕竟笑只需要动用十七块肌肉,而皱眉却需要四十三块。笑也是一种放松的方式。”
学者这会儿正在试着研究编号一女士的身体构造。他小心翼翼地窥视着编号一头上的那道缝隙,试图看看里边到底是如何塞进了一把枪的。
“你看你妈呢。”
编号一女士猝然吐脏。黑洞洞的枪口猛然自缝隙里探出,瞄准了赫洛的眼睛。
学者吓了一跳,连忙朝后仰去,手忙脚乱了半天才没让自己连着椅子一起倒在地上。
“这可不好,希丝缇娜。”赫洛心有余悸地回应道,“你不觉得这句脏话用在这里很奇怪吗?”
“我叫编号一。”编号一女士用重音强调,“不奇怪,我就是你妈。你就是我儿子。假如希丝缇娜在这儿,她也会这么说的。”
“她还会一边对着你开枪,一边问你‘喜不喜欢妈妈的大手枪’。”编号一以冷淡又理性的口吻述说着可怕的话。
学者连忙一把抄起盒子丢回了自己的手提箱。
看见一边本来气鼓鼓的艾斯库尔,又在喜笑颜开地和伊璐琪交头接耳谈论他们这场短暂的交锋,赫洛咳嗽了一声。
“咳。”学者见两个孩子转过头来,眯起了眼睛说道:“我突然觉得今晚就抽查一下你们的学习进度也不错。”
见两个孩子像是靠近了火焰的蜡片那样迅速蔫巴了下去,他这才满意地教导两个孩子:
“希丝缇娜……不,编号一女士,这个糟盒子坏得很。非常非常坏。你们千万不要学她——尤其不要学她说话。”
“知道了——”两个孩子乖巧地坐直了身子应答。
一旁的珂赛特又一次笑了起来。良久,女商人摇了摇头,感慨道:
“你们还真像一家人。”
“有吗?”赫洛疑惑地抬起头来。“两个孩子还行,至于希丝缇娜和编号一,请容我拒绝。”
然后,学者似乎理解了珂赛特这股感慨的由来。
“没关系,以我所见,商会里也有不少很乐意——或是已经把您当做家人的人了。”
“那当然。其实,我当时组织那场寻宝更重要的原因,你或许有所误会——我想要的是能够帮我的第一个家人,艾伯里奇医生找到与他血脉相连的家人。”珂赛特的语气轻快了许多,“当然,我不否认,也有着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可以相认的家人的念头。”
“不过仔细想想,我的家人也足够多了——比如我家老头子。”
见到赫洛狐疑的神情,珂赛特不由得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
“就是后来收养了我的人呀,”女商人接着说道:“就是现任的省督先生。”
好吧,赫洛对这个答案不算太意外。虽然他在那场律师与商人的交锋中几乎都在发呆,但也很清楚普通的商会断然是没法准备那么多手段的。
“收集学术之城情报的事我已经安排下去了,不过可能需要一点时间。”珂赛特接着恢复了正经的口吻,表示自己并未忘记与学者的合约。
“顺便,既然你们还得在菲尔柯平呆一阵子,不如改天跟着我去见见他?”
“还是不了。”学者摇了摇头,接着问起了一个他更加关心的问题。
“我想知道,学术之城与铁棘帝国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不愉快?”
“这个啊。”珂赛特听了他的问题,罕见地沉默了片刻。“年代久远,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但这应该和学术之城已经百余年没有到访铁棘帝国有关。”
然后,商会的女主人压低了声音。
“那就是……据说帝国曾经试着绑架——或者说捕猎——学术之城来访的学者。”
赫洛蓦然在心中想起了《睡莲之书》中一句关于那个很大可能并不存在的时代的,轻描淡写的话。
“鎏金纪元的人们,曾经试图狩猎一位尼希林远古诸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