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泗丰命案

泗丰县,泗海河下游,东临泱海,北依苍山。

泗海河东西贯穿而出,蜿蜒入海,带来了丰富的水源和泥沙。

泗丰县自古就是一块风水宝地。

不光旱涝保收,还有丰厚的鱼虾资源,所以有着“泗海要冲”的称呼。

又因毗邻诏国北朝国都,是京城天然屏障,故又有“春临门户”之说。

泗丰县位于天子脚下,百姓富庶,又临近泗海河,人人善水。

每逢盛夏,不论大人小孩,皆蜂拥跳入河中冲凉,下饺子般,乌泱泱一片。

若仅是在浅水区还好,有些年轻小伙子,仗着水性好,拉帮结队前往深水区。

卖弄本事的同时,还要放下地笼捕鱼,虽然经常满载而归,但也有失误的时候。

河里的鱼若是贪食,便容易被捉上岸,岸边的人若是贪心,同样容易留在河里。

泗海河每年都要淹死不少人,官府三令五申,不得在深水处游泳,但还是有人不怕死,往深处游。

久而久之,死的人多了,便渐渐有了各种各样的传闻,什么专门拉人下水的水猴子,半夜将人引入深处的大鱼,以及河底长满绿毛的尸体等。

这些传闻听着骇人,但大多是老人用来吓唬孩子的,不过泗海河上经常有飘子是实打实的。

飘子里三教九流:打鱼的,妓女,乞丐,阔少……

死因也是五花八门:半夜醉酒失足的,被抢了钱推入河的,被人勒死投进水里的……

这些案子,有几个能抓到凶手,但更多的是变成悬案,渐渐被人遗忘,除了死者家属,没人会记得。

就在前不久,泗丰县发生了件骇人听闻的惨案。

一位良家女子被人捆上大石沉入河底,等被发现时,已经在水里泡了四五天,身形浮肿,还被鱼虾吃了大半。

这世道,死个把人再寻常不过,官府会象征性侦办一番,百姓也不会太过关注。

若犯案之人足够小心,案子八成会不了了之。

负责查办案件的是泗丰县县衙捕头,名叫聂远,三年前被调到此处,办了几件大案,却一直没得到升迁。

经过数日调查,聂远确认了死去女子的身份。

对方名叫贞娘,年方二八,性格乖巧懂事,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渔人,不曾与人结怨。

贞娘的尸身损毁太过严重,以至于她的母亲前去认领时,悲痛到几度晕厥。

仵作也没能从上面找到有用线索,只知道女子死前经过剧烈挣扎,是被活活溺死的。

“难道又要成为一桩悬案了吗?”

捕头聂远坐在义庄门口,眉头紧锁。

一名官差从远处快步走来,到达近前后低声耳语几句。

“当真?!”聂远豁然抬起头。

犯人被抓到了,是贞娘同村一名年轻人,有人看到他半夜在河边抛尸,在年轻人的家中也找到了剩下的麻绳。

人证物证俱全,犯人毫无意外被判处了死刑,秋后问斩。

……

时间一晃数月。

泗丰县大牢内,昏暗灯光摇曳不断,聂远端着饭菜来到走廊最深处一间牢房。

牢房内,脸色黝黑的犯人手脚戴着镣铐,蹲在房间一角,单薄衣衫上的血迹已经发黑,显然是很久之前留下的。

见到聂远,年轻人挤出一丝笑容,挪动着身体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到近前。

他的腿在刚被抓时就给打断了,因为没钱孝敬狱卒给自己找郎中,所以彻底瘸了。

见到年轻人落魄的模样,聂远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他放下饭菜,盘腿坐到年轻人对面,说道:

“上次郎中来看过,说是骨头长歪了,有得医,不过要打断了重新接。”

年轻人无奈笑笑,“就算医好了也没用,过几天我就要到菜市口挨上一刀了。”

“兴许我还能帮你。”

年轻人摇摇头,“聂大哥,不用费心了,该说的我都说了。”

聂远皱起眉头,“你知道那不是事实。”

“聂大哥,杀威棒的滋味并不好受。”年轻人指了指自己的腿。

“临死前我只想舒舒服服度过。”

聂远沉默不语,他知道眼前年轻人是屈打成招,不论时间、动机,都对不上。

在他被捕后一个月,泗海河上又飘来一具女子尸体,死法与贞娘一模一样,可即便这样,知县老爷仍没改判。

聂远身在衙门,知道在官员眼中,百姓的生命轻如蝼蚁,只要能让递往朝廷的折子好看些,屈杀几个人算不了什么。

他有心改变这种形势,可自己人微言轻,最后往往以失败收场,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想办法找到真凶。

即将被砍脑袋的年轻人反而看得更开,他狼吞虎咽吃着饭菜,并反过来劝聂远道:

“聂大哥,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是个好人,愿意为百姓伸冤,但这件事牵涉太大,别再追查下去了。”

聂远闻言回过神来,直直看着年轻人道:

“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但不能说,说了不仅改变不了死期,还会连累其他人。”年轻人始终低着头。

聂远见状坚定了心中猜想,神色认真道:

“国有国法,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帮你洗刷冤屈。”

年轻人放下筷子,抬起头道:

“聂大哥,倘若犯案的是位皇子,您动得了他吗?”

聂远心头一震,就在他怀疑做这事的会不会真是某位皇子时,就听对方继续道:

“我是一个升斗小民,不论官员还是皇子,在我面前没有差别,哪个都可以轻松捏死我。

放在从前,聂大哥兴许还能帮到我,但现在,你我差不了多少。”

话已至此,聂远不再劝说,默默起身离开了牢房。

走出监牢,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他眯上了双眼,就在他适应着外面的光明时,前方不远处传来吵闹声:

“你们这些贼,居然敢偷我家少爷的银子,看我不抓你们去见官?”

“老伯,平白无故可不能血口喷人,那是你家少爷送给我兄弟的。”

“你放屁,这是少爷变卖祖宅进京赶考的盘查,怎会送给你等不相干的人?”

“哎老伯,凡事讲究证据,你说我们偷银子,倒是让你家少爷自己说啊。”

“你你你……”

聂远皱起眉头,走上前分开围观人群,“何人在此喧哗?”

中央几人闻声转过头。

见来者是个官差,当中一名老者立刻上前拉住聂远胳膊道:

“大人替老朽做主啊,我家少爷尸骨未寒,这几个贼人偷了他的银子,还敢说是少爷赠予他们的。”

聂远闻言抬起头,前方站着两个年轻人。

居中一人微胖,手上提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应该就是老人说的银子,旁边一个则是书生打扮。

此二人,正是前几天进城的胖子和秀才。

……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自从胖子三人被撤销通缉后,他们终于不必再低调行事。

胖子进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秀才去了心心念念的青楼,点的自然也是当红头牌。

雅间内,侯高飞一张胖脸喝得通红。

孙文兴起初还有读书人的矜持,可架不住那位“思静”花魁的盛情,被灌下一壶黄酒后,不由开始醉眼朦胧。

见秀才一副欲拒还迎的模样,胖子忍不住笑道:

“三弟,来这里就是为了开心,别弄你谦谦公子那套。

你要像个鹌鹑一样,思静姑娘反而看不上你。”

秀才闻言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一旁女子开口替他解围道:

“我倒是觉得孙公子这样挺好,进青楼为了找乐子不假,可也不全然是那事。

若只为了一时舒坦,倒不如直接找个窑子过夜,何苦多花银子来我们这迎春楼?”

胖子闻言嘿嘿一笑道:

“思静姑娘此言不假,不过世上但凡喘气的男人,就没有不好色的。

即便他们一开始道貌岸然,到最后还是免不了那事,思静姑娘想必没少见这种男人吧?”

长相美艳的女子微微一笑,替秀才斟上一杯酒道:

“好色和急色还是有区别的,如果不能控制自己,那和牲畜有何区别?”

“照思静姑娘所言,这迎春楼里,怕是一多半都是牲畜了。”

女子毫不遮掩点点头。

“不错,正因如此,孙公子这种坐怀不乱的君子,才显得尤为可贵。”

说话间,女子柔柔坐到了秀才怀里。

原本认真听对方讲话的秀才立刻变得有些慌乱,一张俊俏白脸憋得比胖子还红,双手一会儿抓后脑勺,一会儿拿起酒杯,唯独不敢往女子身上放。

名为思静的花魁并不想放过他,伸出修长食指划拉着秀才胸口道:

“像孙公子这样的君子实属罕见,不妨今晚到奴家房里,一同畅聊诗词歌赋如何?”

此时的秀才愈发无所适从,虽然他整天念叨着要找花魁,可本质上还是未经人事的童子。

面对此等挑逗,他已经用上了毕生所学圣贤教诲来克制自己的兽性。

见秀才一脸窘迫,胖子不忍再捉弄他,开口道:

“思静姑娘,可以了,再这样下去,我三弟今晚该睡不着了。”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张一百两银票,放到桌上。

“二哥你?”秀才不由了睁大双眼。

女子再次柔柔起身,朝秀才歉然一笑,返回自己的座位。

秀才明白过来女子刚才是故意作弄自己,可对方从怀中离开的一瞬,他心里还是不免生出一股失落。

“你们先喝着,我去趟茅房。”

孙文兴随便找了个理由,匆匆逃出房间。

秀才离开以后,胖子开口道:

“思静姑娘嫌银子太少?”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是瞧上我三弟了?”

这回女子竟点了点头。

胖子一拍脑门道:

“就说这小子长了张祸国殃民的脸,肯定很招女子喜欢。”

说完,他看向女子,面露正色道:

“不瞒姑娘,我这三弟还是个童子。”

思静目露笑意道:

“公子请放心,事后我会为他包个小红包。”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始终不见秀才返回,胖子担心他喝多了掉到茅坑里淹死,起身出去寻找。

刚出房门,就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低头望去,只见秀才正和一个书生打扮的家伙坐在一楼聊天。

看脸上笑意,比方才美女在怀还要开心。

胖子来到一楼,拍了下秀才肩膀道:

“三弟,思静姑娘还在上面等着呢,你怎么在这聊上了?”

秀才闻声回过头,面带喜色道:

“二哥,我给你介绍下,这位是陈兄,跟我一样是秀才。”

对面年轻人站起身,朝胖子一拱手道:

“在下陈子义,盈昌府人士,见过兄台。”

“咱俩什么时候见过?”胖子疑惑道。

“……”

陈子义一时语塞,秀才连忙打圆场道:

“陈兄莫怪,这是我二哥,平时好开玩笑。”

胖子这时露出笑容,还礼道:

“在下侯高飞,失礼了。”

对方并没有将他的恶作剧放在心上,反而很热情邀请二人坐下,而后叫上好酒好菜,宴请两人。

虽然对方出手阔绰,但侯高飞始终心存戒备,反观秀才始终一副缺心眼的样子,就差把自家祖宗十八代供出来了。

好在对方似乎并没有打探意图,这让胖子放松不少。

酒过三巡,侯高飞借着醉劲道:

“听三弟说,陈公子要赴京赶考?”

陈子义这会儿约么也是喝大了,趴在桌上点点头,望着杯中酒水道:

“为了进京赶考,我将家中祖宅变卖,已经没了退路,小生誓要考取一个功名,并查清是谁害得我陈家家破人亡。”

说完,他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而后倒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胖子朝酒意已高的秀才说道:

“他醉了,走吧,咱们回客栈。”

“可是思静姑娘还在等我……”秀才打了个酒嗝,回头望向二楼。

“难道你不想为了秀筠守住童男之身?”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秀才立刻哭了起来。

“秀筠,我对不起你,直到现在我也没能考出功名。”

“行了,你要真觉得对不起她,就努力读书,别一说狂青楼,比我还来劲。”胖子翻了个白眼。

秀才即便喝醉了,仍为自己开脱道:

“那都是二哥你盛情难却,拂了你的美意,恐有伤手足情谊。”

“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伪君子。”

胖子不由分说扶起秀才朝外走去,对方临走还不忘回头伸手朝醉倒的年轻人告别:

“陈兄,咱们有缘再见。”

“别再见了,那姓陈的未必是个好鸟。”

“二哥,你怎好背后中伤陈兄,他与咱们经历相仿,都是被奸人所害,我们应该互相扶持才是。”

“你喝醉了,我说了你也不懂。”

“我没醉!”

秀才不知好歹一把推开胖子,继续道:

“不信,我走个直线给你看。”

说着,开始摇摇晃晃往前走去。

刚走没多远,吧唧一声摔倒在地,差点撞翻路边尿桶。

胖子默默上前将其扶起,二人朝远处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