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宋词的风情与风韵

1.正人君子还是风流浪子?

宋代是个很奇怪的朝代,一方面国力极其孱弱,北宋通常与辽、西夏并称,而且常被辽和西夏暴打,不断向这两个强邻赔款求和,南宋又与金并称宋金,北宋徽、钦二宗先是被金人掳走,南宋后又向金称臣纳贡割地,北宋对辽还只是事之如兄长,南宋对金则不得不事之如君父——对外关系上再也找不到比两宋更窝囊的朝代;另一方面两宋经济繁荣、生活富庶,文化更是昌明发达,在古代即使不能说“绝后”,至少可以称为“空前”。人们提到学术便并称汉宋,提到诗文便并称唐宋,提到绘画便并称宋元——不管提到什么都不能落下宋。军事上与辽、西夏、金对阵受尽了屈辱,文化上与汉、唐、元并称则大出风头。

我们马上要讲到的宋词,就是在这样矛盾的社会土壤中产生的。

宋太祖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辽、西夏和金的统治者,都与宋太祖“英雄所见略同”,所以每一方都想把“卧榻之侧”的邻国灭掉,最后,弄成了南北宋腾出自己的地盘让人家鼾睡的局面。宋代一开国就出现了爱国诗,宋代诗人心里要多憋屈就有多憋屈,北宋王安石就埋怨“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河北民》),到南宋岳飞提到金朝更是“怒发冲冠”(《满江红·写怀》)。

过去瞧不起的“四夷”,现在成了宋人的强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类诗句成了对宋人的一种嘲讽。强邻不仅不属于“王土”,“王土”反而不断割让给强邻。民族的生存长期受到威胁,过去自我中心的“天下”没人敢想,自我中心的民族主义则开始“抬头”,北宋石介写了一篇《中国论》。这篇看起来气壮如牛的文章,其实就是想寻求一点民族的自尊:虽然我们军事力量没有四夷的强大,但我们的文化要比四夷的文雅。

宋代理学兴起和兴盛,强化固有的生活观念,高扬民族的传统价值,也与凸显民族的优越和文化的优越有关。由于内向,由于焦虑,由于敏感,于是便把伦理道德推向了荒唐的境地,强调“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种极端严峻的伦理标杆,增加了人们精神的紧张,也带来内心的冲突,更造成了人们普遍的人格分裂。

这种人格分裂在文学创作上的表现,就是诗文与词像是两张面孔。宋人不仅把男女分出贵贱,也把文体分出尊卑,北宋初期尤其如此。在他们眼中,诗文是文体中的“世家大族”,而词只是近世兴起的“暴发户”。既然称词为“诗余”,自然便用诗文来立言传世,而用词来“簸弄风月”。能在白昼阳光底下说的话,他们大都写在诗歌、散文中,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先忧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真是要多伟岸就有多伟岸;夜晚枕边对太太或情人说的悄悄话,他们大多写进词里,看范仲淹的《御街行·秋日怀旧》,要多缠绵就有多缠绵: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欧阳修的情况更为明显,他人诗文中的欧阳修是一派“正人君子”,而《六一居士词》中的欧阳修简直就是“风流浪子”。因此,有人断言不是无赖托名欧阳修,就是政敌故意栽赃欧阳修,《六一居士词》多半不出自六一居士。事实上,北宋文坛上这种情况十分普遍,《乐章集》中是天天寻欢作乐的柳永,《鬻海歌》中则是忧国忧民的柳永。

你说哪个柳永更真实呢?这一方面说明人性的复杂,另一方面说明宋代文人精神结构的分裂。

到了苏轼才开始以诗为词,诗与词所抒发的情感才逐渐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