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摆正位置

杨洪听到于谦的话,也是胸中气闷,他一仰脖子,把手中茶一口气喝干,然后站起身来说道:

“于少保啊于少保,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说句大不敬的话,你就这么盼着太上皇回来吗?你想想,皇上难道想让太上皇回来吗?太上皇如果真回来了,于你,于我,于当今圣上,又有什么好处?”

“这不是好处坏处的问题。”于谦道,“太上皇北狩南归,他在草原上所遭受的每一份屈辱,都是我大明的耻辱。将之迎回,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在此大义面前,却谈个人利益,岂是君子所为?”

“好好好。满朝文武,就是于少保一人是君子,我们都是小人,好了吧?”杨洪道,“这官场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不先保证个人利益,拿什么去谈国家利益?拿我手下的士兵来说,如果军饷一分不发,粮草一斤不给,你信不信不出三个月就会哗变造反,连我都拦不住?

“如果太上皇回来,势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我等恐怕连小命都难保,还谈什么君子小人?

“更何况,如今天子勤政爱民,事事征求大臣们的意见,不任由宦官和锦衣卫胡作非为,大家都很满意。把太上皇叫回来,他又扶持个王振、毛顺出来,这天下还能安宁吗?”

“我们当臣子的,难道不应该为今上分忧吗?今上最忧心的事是什么,你于少保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清楚?非要跟我在这儿装糊涂?”

于谦默不作声。

他知道杨洪说的话,有些有道理,有些也不值一驳。这事儿本来就是个双刃剑,怎么说都有怎么说的道理。

关键是看你的屁股坐在什么位置上。

杨洪当然不希望朱祁镇回来。

当初土木堡之变的时候,他是宣府总兵官,与大同犄角相望,共同铸成京师抵御游牧民族最强大的一条防线。

然而,当也先大军来袭之时,意外的事却发生了。

杨洪的儿子,名叫杨俊,是个愚蠢又胆小的无能之辈,怎奈杨洪长子早亡,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对他百般呵护,提拔他担任军官,驻守宣府附近的军事要塞。

当时,阿剌知院的先锋大军一到,杨俊便迅速弃守独石、马营等军事要地,退入宣府城中,以求自保。此举引发周边驻军的恐慌性撤退,大家纷纷效仿杨俊,弃守阵地。

而更关键的是,杨洪或许是为了替儿子遮掩过错,或许是时间上没有来得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没有把这个消息传递到朱祁镇大军之中。

所以,当朱祁镇在土木驻扎的时候,也先的大军从北边过来,作为土木堡北方最重要的军事堡垒,本来应该坚如磐石的宣府防线,却几乎形同虚设,没有承担起任何阻击敌军的功能。

杨洪把城门一关,任凭瓦剌军队绕城而南下,坐看朱祁镇被俘,全程龟缩城中不出。

也先带着朱祁镇来叫门,杨洪也根本不为所动,一龟到底,就当没这回事儿。不像大同郭登那边,好歹还拿出一些财物来送给也先安抚他,还曾经试图设法营救朱祁镇,只是因为计划太过危险,被朱祁镇给否了。

如果说土木堡之败,朱祁镇是第一号责任人,王振是第二号责任人,那么杨洪父子绝对有资格当第三号责任人。

然而,土木之后,朝廷不仅没有处罚杨洪,反而接受了于谦的请奏,给杨洪升了官,封了侯。

这事儿虽然看着奇葩,但仔细想想,也有其内部道理。

在于谦角度看,可能是为了安抚将士,稳定人心。毕竟杨洪无论从年龄还是声望,都堪称当时的军中第一宿将,柱石之臣,他和瓦剌人打了一辈子仗,瓦剌人都听过杨洪的名字,比较敬畏他。

而站在皇帝朱祁钰的角度,若不是杨洪放水,朱祁镇或许也不会被俘虏,若不是朱祁镇被俘虏,他也当不上皇帝。

倒不是说朱祁钰当皇帝就得感谢杨洪,而是杨洪得罪过朱祁镇,他便自然而然成为了皇帝的利益共同体,他朱祁钰的可靠忠臣,又怎么可能治他的罪?

包括朱祁钰重用于谦,也是一样的道理。

大臣在朝会时当场发动群殴,打死朱祁镇的心腹毛顺的时候,站出来要求赦免大臣之罪的,是于谦。

提议尊朱祁镇为太上皇,力主朱祁钰即位,而不是选择朱见深这个小孩称帝的,是于谦。

北京城下,明知朱祁镇就在前线,还义无反顾下令全军出击,丝毫不顾及会伤到太上皇的,还是于谦。

甭管你于谦为了民族还是为了大明,这几件事一做,在朱祁钰看来,你就是我的自己人。

历史上,当朱祁镇复辟之后,杨洪早就病死了,但他儿子杨俊还活着,便和于谦一道,被朱祁镇给送到了崇文门外,斩立决。

杨洪的屁股在什么位置,显而易见。

但于谦的屁股在什么位置,恐怕人们都想错了。

诚然,他做的上面几件事,都得罪了朱祁镇。

但是,力主迎朱祁镇回北京的,也是于谦。

反对朱祁钰废太子的,还是于谦。

最终夺门之变时,手握重权的于谦显然是有能力阻止的,但他最终却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他的屁股到底在哪里?

很难判断。

尤其是奉屁股论为圭臬的那群人,根本不理解于谦这种前后矛盾的做法。

继而滋生出各种阴谋论,说于谦是大权臣,一手策划了土木堡之变,目的是让以自己为首的文官集团掌权,甚至压过皇权。

而整个土木堡之变中,朱祁镇都是白莲花,是受害者,身边全是奸臣,唯一的忠臣是瓦剌人也先。

虽然于谦很古板,很传统,也犯过很多错误,想挑出他的毛病来,简直不要太容易。

但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个纯粹的人,是个有理想的人,是个脱离了屁股论这种低级趣味的人。

他的屁股既不在朱祁镇这边,也不在朱祁钰这边,也不在他们老于家这边,而始终只是在大明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