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云霄阁,对寻常男人来说或许不是件易事,可对于未殊这样的女子来说,却并没有那么难。
她相貌姣好,此刻脱下了那身灰扑扑的青衫,换上舞姬的装扮,还能看出些娇艳的小女儿情态来。
容貌还能靠衣衫来妆点,不过要跟上这些舞姬的动作,就属实有些为难她了。
好在来这云霄阁的客官,大都不是专程为了欣赏舞姿而来,台下的人要么正与身旁佳人谈笑,要么就在和友人推杯换盏。
未殊一上台就看到了佳人环绕的裴青陆,他坐在圆台正对面,位置最佳的雅间里,那身绯衣格外显眼。
半刻前她又去了一趟王府,才听说玄祁王来了云霄阁寻欢作乐。
二人视线穿过喧闹交汇,仿若系着一根无形的线。
“好!”
一曲毕,叫好声四起。
未殊才终于松了口气,下去时还特意往台下扫了一眼,位置最好的那个隔间里却不见了那道绯色身影。
人又去哪了?
她正纳闷,就发现前方被人拦住了去路,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未殊转头,下意识反击:“既然你能来,凭什么我不能来?”
裴青陆喝了不少酒,白玉似的面上隐有醉意,轻笑道:“我来寻花问柳,你是……花还是柳?”
未殊一噎,不愿打这嘴仗,转了话锋:“白天的事,你换个条件,除了入你府中做妾,一切好说。”
裴青陆着实没想到,她还会再找来。
他从小到大见过形形色色的姑娘,世家小姐温顺端庄,如同盆中的花,云霄阁的舞姬娇柔妩媚,是轻盈的水。
而未殊……偏偏是一帖甩不开的狗皮膏药。
不知是否因着酒意上涌,裴青陆忽然有些头疼。
“王爷可是乏了?厢房已经备好了醒酒汤。”
晴娘仿佛料到他会头疼一般,出现的时机刚好,柔夷攀上裴青陆的手臂,是亲密无间的姿态。
后者奇怪地看了晴娘一眼,却也没说什么,顺着她的动作转了身。
“嗳……你……”
话还没得到回答,未殊刚想跟上去,就见晴娘转了头说:“你先下去。”
她如今装扮成了云霄阁的舞姬,若不听东家的话,恐怕会被直接赶出去。
未殊脚步一顿,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后,还在回想,先前晴娘朝她眨了眨眼的动作到底是不是幻觉。
一进厢房,裴青陆就将手臂抽了出来。
晴娘眸光一黯,下跪请罪:“属下僭越,请王爷责罚。”
少年在榻上落座,揉了揉眉心,疲惫道:“无妨,你可以出去了。”
晴娘应声,起身往门外走,正要推门时,又听到裴青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别为难她,让她离开。”
默然一瞬,她才道:“是。”
这厢房本就在云霄阁最隐蔽的角落,大堂的丝竹声半分都传不过来,门一关,便只剩了满室寂静。
小几上是晴娘早就备好的醒酒汤,裴青陆却没喝,径直在小榻上躺下,只片刻便沉沉坠入了梦中。
他又回到了在宫中的岁月。
八岁那年,裴青陆因贪玩偷跑出宫而染上了时疫。此时疫来势汹汹,已造成庆安城数千人死亡。
瑛贵妃不顾劝阻,执意要亲自照顾他。在她的精心照料下,裴青陆日渐好转,但瑛贵妃却不幸染病身亡。
“若不是因为你,瑛儿又怎会这么早离开朕?!”
他还记得,先帝说这话时,含着恨意的眼神。
自此,裴青陆便从先帝最宠爱的皇子,一朝跌落成宫中无人敢提起的禁词。天子态度明确,是以整座皇宫,无人敢多看他一眼。
所有人都将裴青陆当成空气,分明是血统尊贵的皇子,过得却还不如冷宫的弃妃。殿里的宫人跑了个精光,他大病初愈,却只能吃宫人们剩下的残羹冷炙,几乎快要饿死。
幸而皇后身边的雁云女官,偷偷给裴青陆送了干净的食物来。先皇不允他去上书房,雁云便也时不时给他送一些书,一送便是七年。
裴青陆,直到他在书中发现一张染了檀香味的素白书笺,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对书中人物说的话,几乎满篇牢骚,裴青陆兴致缺缺地一眼扫下去,目光顿在那句:【我应当是这世上最多余的人。】
他至今记得当时的感受,仿佛穿过这张书笺,见到了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强烈的情感波动让裴青陆猛地惊醒,看到未殊时还恍然置身梦中。
少女还穿着那身碧蓝舞裙,妆容明艳巧笑倩兮:“王爷,你醒啦。”
裴青陆怔了怔,从榻上坐起,神情是初醒的惺忪。
未殊端起小几上的醒酒汤,递到他面前:“你看起来喝了不少酒,喝点醒酒汤会舒服些。”
裴青陆抬眼看向未殊,眸色逐渐清明,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他骤然抬手,将她手中的醒酒汤打翻在地,“啪”一声,碗摔成了碎片。
“你明知道我是在故意为难你,不可能答应你的要求,却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上赶着讨好,真是自轻自贱。”
醒酒汤刚刚热过一遍,未殊只觉得手上一片灼痛,正发懵时,就听到裴青陆这句自轻自贱,她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
厢房中的空气凝滞了一瞬,未殊低头从腰间的布袋里翻出那张锦帕,郑重地放在了小几上。正是因着那夜裴青陆给的这张锦帕,未殊才误以为,他们或许是一样的人,现在看来,是她自以为是了。
“往后不会再来打扰王爷。”
语毕,未殊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厢房,没走几步,便见到晴娘迎面而来。
“姑娘——”
她问道:“王爷醒了吗?”
未殊停步,目光忽然一滞,她居然这才看到,晴娘袖口上绣着的并蒂莲,与裴青陆那方锦帕上一模一样。
未殊心跳忽然空了一拍,匆匆点头,匆匆告别:“我先走了。”
她步子迈得飞快,逃似的离开了云霄阁。
晴娘正疑惑地望着未殊离去的背影,就听到厢房中传来裴青陆微冷的嗓音。
“进来。”
她心中一咯噔,进门后便自觉跪下:“属下知错。”
裴青陆这厢房寻常人轻易无法靠近,若无晴娘授意,未殊根本不可能进来。
“属下只是觉得,王爷看这位姑娘的眼神,与看旁人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