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闪过,一人一马砸落大殿。
地上灰尘激荡,填充着干燥、强烈的阳光。
休伊特扇着灰,自马背跳下,抬头看向殿顶。
由于受到小白马的电涌冲撞,主殿顶上原本不大的破口此时已然再度扩张,断裂边缘正簌簌掉落砖石。
他走两步避开,望着身侧已然恢复原状的小白马。
变化过后,小白马的性格急躁了许多,就连最简单基本的移动也采用电涌奔袭,似乎身上有发泄不完的力气。
这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副作用。
如果自己不留神,指不定哪天会被对方带进沟里。
休伊特总结一番,依照惯例抚摸小白马,在亲近鼓励过后,将小白马收回腰际,这才望向主殿一角。
昏迷的安恩、主教,以及被利剑贯穿的羔羊。
那只羔羊果然没死。
此时,对方改换了一个侧卧的姿势,前腿折叠压在身下,后腿前伸垫在腹部底。
看着倒是乖巧。
当然,前提是忽略掉那柄剑。
那剑贯穿了羔羊的胸腹,刺入地板极深,只露剑柄在外。
总体而言,哪怕羔羊受了重伤,此刻依旧堪称平静。
唯一令人不适的,是那双始终盯着自己的眼睛,由于太过平静,倒显得诡异了。
休伊特收回目光,走到安恩身前,蹲在一侧观察。
安恩仍处于昏迷状态。
对方眉头紧蹙,脸色苍白,并时不时抖动头部,嘴里喃喃,似是坠入梦魇。
身上倒是没有外伤,可显然受到了影响,处于不明状态。
休伊特思索片刻,灌输生命气息稳定其情绪,使安恩的眉头舒展了少许。
这对策只能缓解一时,根源在于拉贵尔。
那只羔羊。
休伊特瞥向羔羊,起身走了过去。
在距离一步远的位置,他停了脚步,盯着脚下的羔羊。
那羔羊懒洋洋地抬着头,也看了过来,那张羊嘴虽闭着,却给人正在微笑的感觉。
不知是否错觉,休伊特总觉得眼前的羔羊不是拉贵尔。
他思考片刻,主动试探道:“拉贵尔,你的目的想必不单是为了审判罪行,我们不妨坦荡一些。”
“我并非拉贵尔。”
羔羊口吐人言,开口便是休伊特想听的内容。
紧接着,它抬起一只羊蹄,指向了休伊特身后的某处:“拉贵尔是为了我,而我为了他而来。”
休伊特没扭头。
他的身后只有安恩一人。
于是,他提防着羔羊的动作,判断对方话语的可信度。
若羔羊所言属实,拉贵尔不曾伤害安恩的原因便算是找到了。
思索片刻,休伊特正欲开口,却又被羔羊打断。
只见那羔羊缩回前蹄,在下巴剐蹭几下道:“至于拉贵尔,我只是提供了一些微薄的助力,帮他降临在这教堂而已。”
瞬间降临!
这也算是微薄助力?
休伊特心中吐槽,迅速顺着这一思路分析。
若如一羊一神存在利益交换,拉贵尔寻找羔羊是为了什么?
而羔羊寻找安恩的目的又是什么?
虽然想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羔羊显然知晓安恩如今这般状态的原因。
毕竟这是拉贵尔降临的副作用。
于是,休伊特按下心中疑惑,直白问道:“既然是为了安恩,你又了解拉贵尔,可否告知他的状态该如何恢复?”
“不需要……”
羔羊望着安恩道:“等一会就好。等我死了,他自然就会醒。”
休伊特蹙眉。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盯着羔羊,想从那张羊脸上瞅出一些额外信息。
奈何人与动物的差距实在太大,对方眼中的那一丝怀念,便是他能额外了解的全部了。
于是,想着自己灵魂转世的经历,休伊特带着自我怀疑,再度发问:“我没明白,你的意思是……你与安恩的灵魂相同?”
“不。”
羔羊的羊目深邃,摆头道:“我是他的一部分。”
“一部分?”
休伊特下意识重复,再次扫一眼安恩。
他怎么也没想到,船上无意间遇到的苦修士,竟然也能与神明扯上关系,位格甚至隐隐超过了天使。
关于羔羊的提示,他暂时想不通,但也能推测出大概。
这只羔羊似乎在寻找安恩。
而羔羊的使命似乎要通过死亡,与安恩发生某种融合?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安恩无碍,拉贵尔彻底死亡,而羔羊也并无恶意。
直至此时,休伊特已然降低了对羔羊的警戒,开始好奇羔羊死后的变化。
羔羊的死亡应该不远了。
对方似乎说完了想说的话,从而主动加速了死亡进程。
总之,短短片刻功夫,这位古今不波的羔羊闭上了那双深邃的眼,以微弱声音道:“拿走我的角吧……”
说罢,羔羊头一歪,身体侧倒。
确认对方死亡,休伊特伸出右手。
先前哪怕对方说得天花乱坠,胜利之剑也始终插在对方身上作为钳制,直至此时才召回。
他跑回安恩身侧,持剑等待某种变化。
这变化比想象中更显眼。
等待片刻,羔羊开始动了。
动的部位并非是四蹄,也不是脑袋,而是身体,更直接说便是体内。
羔羊的尸体内部似乎禁锢着某样东西。
直至生命气息消散,那样东西才开始缓缓蠕动。
这蠕动伴随着羊毛如水波纹一般的上下起伏,显得皮肉之下的物体更加神秘诡异,羊尸也随之膨胀。
过了半晌,忽听噗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漏气了。
休伊特盯着尸体,用目光一寸寸搜索尸体的变化。
随着膨胀缓缓消失,他循着膨胀幅度的变化,找到了那处最后才皱缩的皮肉。
是肚子。
他细细一看。
只见先前曾见过的、羔羊皮肉上的伤口,此时赫然破裂,露出一颗肿胀外突的眼。
那眼睛才睁开,眼球立即骨碌一转,死死盯着安恩。
休伊特向前一步,挡在安恩身前。
他握紧了胜利之剑,随时准备将羊尸摧毁。
然而,那只眼球只是看,并无异常反应。
而第一颗眼球的出现,只是羊尸变化的开始,后续的变化快了许多。
一颗又一颗……
羊背、额顶、脖颈、羊腿、屁股、脸颊,再加上最开始的腹部,一共七只眼睛在羔羊身上睁开。
休伊特盯着怪羊的变化,心中却是好奇。
不是说有角嘛……
角在哪?
正想着,角出现了。
角钻出的位置依旧是先前的破口。
那角并不似天然生长,却更像是人为加工过的,像是羊角号。
一根一根,数量也是七支。
直至脸侧那支羊角断裂,变化彻底结束了,白羔羊变成了一只身上长了七眼、七角的怪物。
休伊特盯着那角,缓缓靠近。
待到将持剑将角拨回,白羔羊也未曾动一下。
看来羔羊彻底死了,变化也的确结束了。
休伊特这才放心地捡起羊角,将其挂在腰间。
他并未细看,反倒立即走回安恩身边。
也正在此时,安恩醒了。
安恩先抬手按在额角搓揉,随即蹙着眉,缓缓睁开了眼。
短暂混沌过后,他的眼神变为疑惑,随即挣扎着坐起,虚弱道:“怎么回事?献祭途中,好像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睡着了?”
说罢,他盯着休伊特,满面疑惑。
休伊特正欲开口,面前的安恩忽地面色大变,惊呼道:
“啊!那只羊!”
他只当安恩被怪羊的模样吓到,随意回头瞥一眼,却不想那只怪羊已然被漆黑沾染。
地上的那摊血液,此时化为纯粹的黑暗,甚至隐隐勾勒出某种符号,粘稠黑液缓缓流淌,像是有鱼在其中游动。
不多时,羔羊被染成同样的黑暗,随即便被吞噬了。
待到羔羊消失,地板上的黑色粘稠汁液也逐渐渗入地底、彻底消失。
最后,地板完好如初,不剩怪羊的一丝痕迹。
休伊特这才回头。
只见安恩瞪着眼睛,指着一片狼藉的主殿道:“……我睡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熟悉的眼神,熟悉的语气,那只羔羊似乎并未对安恩造成影响。
休伊特放了心,慢慢解释道:
“说来话长……”
半晌过后。
休伊特介绍了所有情况,安恩听完久久不语。
显然,天使屠戮信众的情况为安恩带去了极大震撼。
直至此时,这位信徒仍旧没能回过神,只是透过空荡的殿门,望着外围的惨状疑惑道:“怎么会呢?天使不是神的使者吗?怎么会不懂得爱人、爱神明呢?这不是神明教授给我们的救赎之道吗?”
仁爱是苦主教会的核心。
苦主曾言“爱人如己”,无论对待亲人、陌生人、神明,乃至敌人。
唯有爱人,才能被爱,甚至有言称“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苦主的信念一直如此,而此刻天使的行为显然颠覆了这一观念。
安恩的理念毫无疑问受到了事实的冲击。
休伊特没再尝试开导。
一来,这件事只能交由对方自己判断;二来,他大致能猜到安恩的想法,能够预测对方的反应。
这位最虔诚的信徒,不会轻易改换思维的。
不出所料,安恩思索片刻,直直走向主教身旁,脸上的纠结全部化为坚定。
休伊特跟了过去,却只站在原地不动。
他并不想救主教。
对方劣迹斑斑,先前的克里斯莫苦修院的伤亡事件便被颠倒了黑白,如今有天使“神迹”出现,再加上大量修士死亡。
谁知道那位主教又会作何解释?
若是对方单纯以天使神迹作为再度晋升的跳板还好,怕只怕对方将苦修士死亡的祸事栽赃至安恩身上。
毕竟,安恩曾被拉贵尔控制。
休伊特并非苦主信徒,自然没有安恩那般“仁爱世人”的泛滥善心。
他知晓该如何杜绝危险。
不直接杀了主教以绝后患,已经是他能做出最大的宽容了。
当然,休伊特也不会阻拦安恩的行动,只是看着两人。
主教此时面色苍白,脸上冒汗,显然是由于失血过多而处于休克状态。
由于及时用布条勒紧了胳膊,出血尚且不至于直接致死,但休克导致的连锁反应毫无疑问是如今时代的大杀器,必将导致主教死亡。
休伊特什么都不做,主教便会死。
死了就好,一了百了。
他听着安恩一声声呼唤,看着毫无反应的主教,目光并无任何变化。
不多时,安恩放弃了。
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能力有限,抬头望着休伊特道:“休伊特,求你救救他吧。”
“……”
休伊特没回话,只是站着。
一个字不说,便已经是展露态度了。
安恩也没再多说,似乎懂了休伊特的意思。
他咬牙抱起主教的胳膊,想将其扛着带出主殿救治。
此时教堂没人敢靠近,自然也不会有人帮忙。
而以安恩的瘦弱身体,想将主教的肥胖身子扛走无异于天方夜谭。
于是,安恩抱着胳膊未果,又一声不吭地换至另一侧,拖拽主教的腿。
费了半天力气,没挪动分毫。
但他却仍不肯放弃。
见此,休伊特叹一声,上前两步,提起主教的身子,闷声向前走。
安恩插不上手,便在一旁抱着主教的胳膊以防其拖地。
两人走出了主殿。
直至此时,休伊特才盯着安恩,开口道:“我只帮你,将他交给他人,至于是死是活,全看神明天意。另外……我马上就走,你跟我一起吧。”
听了休伊特的话,安恩脚步一顿,扫视教堂内满地的血迹碎肢,语气低落道:“我不能走,这里的信众伤亡惨重,我想留下帮教堂做些事……至于莱恩城,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了。”
“你留下,他人未必会接受你的好意。”
“可是……”
安恩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硬生生一句:“我不能走,我得留下帮忙。”
休伊特原本心态平和。
听了这话,他只觉一股无名火起。
本就知晓对方的固执倔强,却未想过那股犟劲竟能达到如此地步。
于是他带着怒气,厉声指责道:“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那位天使,你的神明,就是控制了你,剁了主教的手指!至于那些愚蠢信徒,这些死去的人,也全部是那位天使所杀!你现在留下?怎么?想做圣人?是想当别人宣泄恨意的标靶?还是被人当做为神明正名的工具!?”
有些话只能憋在心里,一旦出口便会变味。
不仅是语气、态度、关系亲疏等表面因素,更多时候是因为某种平衡默契被打破。
休伊特这番话便是。
一时畅快过后,便只剩无穷尽的悔意了。
他这一番话,驳斥得安恩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安恩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站在原地瞪着休伊特,面上青一阵紫一阵,显然心情复杂至极。
过了许久,这位倔强的修士绷着脸,只说一句:
“我知道了。”
有时候,偏就这种平常话,配合着漫不经心的语气最为气人。
何况休伊特才替对方进行了一场生死大战?
闻言,休伊特呼吸一滞。
他深吸口气,再不做声。
两人沉默了一路,走过了混乱的教堂门口。
伤员、家属、安抚众人的神职人员……
原本寂静的苦修堂,此时宛若菜市场一般喧闹嘈杂。
没有半点秩序。
乌烟瘴气,哀鸿遍野。
两人的目的地是伤员聚集的临时看护点。
直至休伊特走到一众信徒面前,他揪着主教衣袍,传一道生命气息将其唤醒,淡漠道:“管好你的嘴。什么说,什么不说,好好问问你的主再做决定。”
许是眼神过于冷漠,主教眼神躲闪,身子哆嗦,只顾连连点头,以虚弱声音答应着:“好!好!我知道!都知道!”
休伊特点头,随即将主教抛向几人。
他转身走了,没看安恩一眼,也再与安恩说一句话。
安恩站在原地,盯着休伊特的背影。
他心中茫然,眼神随之失去了焦点。
这些却并非是对于所做选择感到后悔或疑惑,反倒是对于挽回二人关系的无力与迷茫。
他心中不舍,却不知该如何做。
或者说,他明知该如何做,却将自己拦在了原地,放弃了挽回。
望着休伊特消失在远处街道,安恩转过身,忽视了主教的呼喊,随后越过了主教,走向围在教堂边的哀嚎教众。
有太多人需要帮助了。
无论是身体或是心灵,他能做的有许多,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想到这里,安恩大步向前,甩脱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