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磨人心智,摧魂销骨。
只觉背上有另一人的指甲温柔轻划,让周彪在迷迷糊糊中醒来。他疑惑中偏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在了一个柔软至极的沙发上。
身下是块一次性的蓝色床垫。
四周是严严实实的窗帘。
一台电视在沙沙哑哑的放着烦心的节目。
而自己身边有一个女孩,她的右手帮自己温柔的挠着背脊,另一只手则是拨弄着她的手机。
无比舒服。
周彪的意识不甚清晰,模糊的视线只注意到这女孩的头发,发根乌黑,发尾金黄。
染的?
自己作为在工地厮混已久的打灰人,虽从未亲身经历,但总听同事调侃,这场面在脑海里已经熟稔至极。
先不管自己怎么来的,工地已经许久没发工资,让周彪脱口而出的话语有些怯怯:
“这……这是多少的套餐来着?”
闻言。
女孩右手的动作没停,只是把手机收起,又慵懒的拨弄了下她染得金灿灿的头发:“这是报恩,不要钱。”
周彪愣住:“报恩?哪门子的恩?”
“报你给我钱做美甲的恩呀,”女孩笑嘻嘻的抽回右手,炫耀般的展示起她的指甲:“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做指甲呢。”
周彪恍惚被美甲上的钻片晃花了眼,这才想起前些日子,一个通宵打灰的晚上,自己被冻得瑟瑟发抖时,在网上摇到了一个网友。
网友自称女性,与自己相谈甚是欢畅。兴到浓处,话题也是越来越放肆。
然后对方忽然说:“诶,你给我300块,我去做个指甲吧!”
周彪转瞬觉得被浇了一头冷水,马上想要拉黑删人。
可下意识抬头,只觉夜幕的凉风冻透骨髓,吸进的空气夹杂着混凝土的飞灰,远处城市的霓虹离自己实在太远。
他还是鬼使神差般还是转了账。
然后对方就消失了,如此干脆,利落的让周彪来不及感觉被骗,只想发笑,还剩了一点枯叶般的空虚。
直到今天。
美甲的钻片闪耀,闪的周彪下意识摇头,周遭陌生的环境让他在不安中说:“不对,不对,我们根本不认识……你怎么找到我的?我又怎么来的这里?”
女孩与周彪四目相对,片刻,又开始拨弄起她黄灿灿的发尾:
“干嘛找你?我们明明是日夜相处,”她撇嘴:“你今天还是在我身子里睡下的呢。”
“你,你别乱说啊,”周彪想起身,却觉得背上的重量重逾千斤:“我不记得我干过这事!”
女孩眨眨眼睛:“你真认不出我?”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你工地上那台徐工XGE75挖掘机呀!”
周彪愣住,偏头。
女孩那五片镶了碎钻的指甲于自己眼中,和挖掘机挖斗那豪迈的森森铁齿在渐渐重叠。
柔荑不足以形容这只手的美丽,可它的实际重量或许超过数吨。不知为何,周彪就是确认女孩的话是百分百的事实。
一滴汗水于周彪额角缓缓滴下,他想说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自称挖机的女孩又是撇嘴,指了指旁边那台电视:“还搞不清状况的话,可以看看这个。”
周彪看去。
那台电视机的屏幕还在闪烁。
屏幕的光芒照亮了周彪和女孩的五官,让整个房间都显得旖旎又诡异。
电视发出的声音模糊至极,周彪皱眉,在荧幕的雪花纹中,勉强听了个大概——
“青年要树立正确的就业观,能吃苦,肯奋斗,着眼长远,脚踏实地……”
“小周啊,之前那些个资料要全部重新做一下,对,全部,标准又变了,今晚能弄好吗?明天早点起,图纸也改了,线要重新放,量也得重新算……”
“什么叫加班费?公司采取的是综合工时工作制,不是给你们算绩效了嘛。拖你工资?这点时间就等不了了?年前不是才发了一回,公司帮你攒钱,你还不乐意?”
“抢晴天,抓阴天,牛毛细雨当好天,月亮底下当白天,晴天一天顶两天;小雨大干,大雨硬干,暴雨钻空干,没雨拼命干,干!干!干!”
窒息。
庞然的压力顺着屏幕溢出,勾起了周彪的无数不快。当下所有的旖旎和诡异气氛被全部冲散,他烦躁的回头,只撞上了女孩眨巴着的无辜双眼。
“……算啦,”周彪揉揉眉心:“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女孩问。
“回去加班呗,”周彪犹豫了下:“反正我的活总是做不完。”
女孩不置可否,耸肩,从周彪背上下来,伸了个懒腰。
刹那。
整个房间如浓雾融化,连带着其中的温度一同溜走。
周彪打了个寒颤,抬起眼睛。
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工地,自己是不知何时坐在挖机履带上沉沉睡去,所以才会有这个梦。
……不,不是梦。
因为这台有着黄色涂装的挖机的挖斗,那五片铁齿上真的贴满了片片碎钻。
这不是胡闹吗?挖斗镶钻还怎么干活?怎么挖基坑和倒土方?
……周围静到诡异。
带班人呢?施工工人们呢?
整个工地怎么如此空荡荡?!
星光在用它们的昏暗来嘲笑周彪的孤身一人;风穿过未完工大楼裸露的立柱,发出狂乱的笑。
周彪掏出手机,非但没信号,所显示的还分明和刚才那诡异房间中,那电视荧幕的模样——
一片纷乱的雪花。
孤身一人在深夜的工地的可怖无从形容,周彪的思绪依旧混乱无比,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词语:
离开。
离开。
只是念头起。
周彪好像眨眼就跨过了庞大工地那全不平整的碎石路面和泥块,跨过了乱糟糟的建材,就是瞬间,便来到了工地大门门口。
然后他就出不去了。
好像有个无形的墙,将周彪与工地之外的世界狠狠隔绝,绝对绝对,无法翻越。
为什么?自己到底怎么了?
此时。
那女孩悄无声息,在周彪身边又一次出现。她指甲上的碎钻压过了星星的光,说:“我还以为你要去哪,想出去?别白费力气啦。”
周彪回头:“为什么。”
女孩正色,直视周彪的眸子,一句一顿:“因为我们是同类。”
同类?
仿佛就是为了解答疑惑,周彪兜里的手机忽然响起,在播报着几条模糊不清的新闻:
《……大型工地为何停工数年,记者探访前因后果!》
《二十四岁技术员失踪,失踪前曾讨薪未果……》
啊,啊……
周彪忽然转头,看着女孩,不可思议的问:“失踪的是我?!”
女孩耸肩:“不知道呀,我只是在几年前,捡到了小小的你。”
“反正我也出不了工地,不如把你慢慢养大。我跟你讲,你开始的时候可脆弱了,我只能努力把你缝缝补补,把你养在我肚子里。”
她指了指远处的挖机驾驶室,神情颇为自豪:“看到你能自理,我很高兴!今天,我可算是乳娘毕业啦!”
“周彪,你喜欢这个名字?随你,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周彪摁着自己的头,脑海里还闪着那些令人作呕的消息,心中有执念宛如烙印通红:
“我要复活!”
“我要复仇!”
“我,我第一次当鬼,没什么经验啊……”
鬼生目标确立,心里仍留空虚。
周彪抬头,想和女孩说些什么。
却忽然发现她与自己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周彪顺着直觉问道:“有人偷摸溜进了工地?”
女孩点头:“嗯,嗯?你怎么知道?”
“就是感觉像有东西刺进了我肉里,”周彪紧张:“来干什么的?”
“来捉鬼,不用理。就一个老头,来了好几次,都找不着我们。”女孩晃了下她的辫子。
“不是来偷钢筋就好,”周彪松了口气:“我得去见见他。”
“为什么啊?!”女孩不爽:“多好的晚上,不如和我讨论怎么去月亮上挖环形山!”
周彪也瞥了眼夜空,这个世界的航天技术比印象中要发达不少:
“……我是觉得既然我们是鬼,而这老头会驱鬼,就说明他掌握的知识比我丰富吧?”
“我能想到最简单的复活方法,就是把我塞回我的尸体。至于怎么塞,这老头也许有点办法。”
不曾想。
“把你塞回尸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女孩摇头飞快:
“先不说技术性问题,关键是你的尸体,那是怎么都找不着哇。”
“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被打生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