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卓,小卓!”我躲在角落偷偷叫他。
小卓子是尚膳监的宫人,分管太医院宫人的伙食。我总觉得他不喜欢被叫“小卓子”,于是私底下就喊他“小卓”。
他转头瞧见我,立刻把手上的活交给旁边的小太监,乐乐呵呵地跑到我面前:“怎么啦乐瑶?”
“今天早上的包子,多谢你!”我感激地笑笑,掏出一个香囊递给他,“我记得你说这两天睡不好,这是安神的,挂在床头就行。”
“嘿嘿,谢谢你啦,”他收下香囊揣进怀里,又有些担忧地看着我,“这……这不会是你偷来的吧?”
“瞎说什么呢,”我抬手给他一个爆栗,“我几时偷过东西了?这可都是我给刘太医勤勤恳恳抄医书讨来的。”
他揉了揉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今天早上鬼鬼祟祟的,我也是担心你嘛。”
“正要找你说这件事呢,”我郑重地看着他,“还需要请你帮个忙。”
他立刻拍拍胸脯:“只要我能办到的,你尽管提。”
我压低声音,附在小卓子耳边给他讲上午的事,当然,修改了一些小小的细节。
听我讲完,小卓子起身,茫然地看着我。
“唔……不好办吗?”我眨了眨眼睛。
“不不不,多帮你备个一份饭有什么为难的。只是......”他挠挠头,沉默一瞬,然后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你是说你钻洞翻墙进了那个破院子,然后发现了一条小白狗?”
“嗯,就是这样。”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可惨了,被铁链锁着,饿得奄奄一息那种。”
“不是,这……”他一时语塞,看上去好像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反驳,“宫里哪能凭空冒出来个小狗?”
“怎么不可能?宫里好几个主子都养了狗的,”我迅速补上提前想好的说辞,“说不定就是哪个主子不想养了丢在那里的呢?她们总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
“嗯......倒也不是没这种可能......”他摸了摸下巴,似乎真的在思考这种事的可能性。
我试图阻止他继续瞎琢磨,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你不信我?”
“我当然信!”他立刻回道,“只是,如果真的是主子们丢的,你偷偷喂......这......”
“小狗跟我吃一样的就行,不会有风险的,而且我保证我悄悄喂,绝对不让任何人瞧见。”我立即接过话头,比了个发誓的手势,“出了任何事,你都只管推到我身上,就说是我胁迫你。”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小卓是那种怕事的人吗?你这忙我帮定了!”他有些不服气地看着我,当场应了下来,而后脸上的犹疑瞬间变成了好奇,“小狗......能带我看看吗?”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白衣美少年可怜兮兮地向我道谢的样子。
“唔……等你跟小桃一样瘦的时候,我就带你钻洞进去。”我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转身就跑,“记得替我保密!”
再溜进荒院的时候,太阳正好快落山。橘红色的光线斜着穿过后窗,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脸颊上。他依旧靠坐在墙角,嘴唇轻抿,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睫毛、鼻梁的阴影被夕阳映衬在脸上,衬得五官格外柔和标致,甚至有种淡雅宁静的贵气。
我轻手轻脚地爬下窗,走到他身边,看看他破破烂烂的白衫和额间的汗珠,最终还是决定不把人叫醒,转而抱着布袋轻轻坐到了他旁边。
晨时带来的水壶已经空了,盖子好好地拧着,规规矩矩放在他手边,包子看起来也吃完了。我翻开布袋,拿出新的水壶放下,又把带来的食物一样一样摆出来。
突然真有种喂小狗的感觉。我莫名想笑,又怕吵醒病人,只好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拼命克制笑出声的欲望。
“……姑娘在做什么?”一道沙哑但比先前有力了不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
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那双明亮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琥珀色的瞳孔恰好浸在夕阳里,隐约闪烁着一丝澄澈的光芒。
这双眼睛不警惕不戒备的时候,竟然有这么温柔的底色。
我有些尴尬地放下手,悄悄略过了他的问题:“你感觉怎么样了?”
“感觉已无大碍,多谢姑娘搭救。”他又抬手行礼,唇边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谦逊温和,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距离。
我肯定是被他的个人气质感染到了,文绉绉的句子脱口而出:“不必客气,我需要再查公子的伤势,多有冒犯,公子见谅。”
说完就试探着伸出手去探他的体温。他身体微微一僵,但并没有躲避,也没有再像上次一样拦截,只十分配合地由着我检查。
很好,暂时得到了美少年的信任。我松了口气,又查了查他身上的伤口。掌心下的温度已然正常了许多,伤口也没有再恶化的迹象。
“身子骨真好,这么快就缓过来了。”我有些惊讶地收回手,从布袋里掏出伤药和干净的布条准备给他换药,同时朝新带来的食物和水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吃着。他这次倒是没有多礼,二话不说开始吃饭。
我悄悄抬头瞟了一眼,不愧是气质不凡的美少年,这种时候吃相也依然很得体。他吃得安静,我动作也轻,屋里一时静得出奇。
他突然开口,打破沉默:“各宫宫人的膳食都有固定的份例,姑娘带来的这些……”他欲言又止,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措辞。
我不甚在意地笑笑:“放心吧,来路相当正,不偷不抢。”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奇怪,我猛然意识到他误会了什么,赶忙补了一句:“当然也不是我的……我托尚膳监的朋友帮忙弄到的。”
——你是说你钻洞翻墙进了那个破院子,然后发现了一条小白狗?
小卓子满脸难以置信的样子非常不合时宜地在我脑海里蹦了出来。
“唔……反正你就不要担心啦……你也别总姑娘姑娘地叫了,怪别扭的。”我迅速转移话题,手上熟练地打好最后一个蝴蝶结,满意地拍了拍手,“搞定——我叫沈乐瑶,叫我乐瑶就行。”
“多谢乐瑶姑娘。”他十分有礼地颔首示意。
好吧,称呼从两个字变成四个字了。
“接下来要聊点正事了。”我懒得再纠正他,盘起腿在他对面坐正,一本正经地发出一连串问题:“你是什么人?怎么被关在这里的?你干啥得罪皇后娘娘了?”
“皇后娘娘?”他略过了我的一连串问题,精准定位在最后几个字上,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
“你……你不知道自己是被谁关起来的?”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怎知是皇后在看管这里?”他身上温和的气质骤然收敛,眼睛里又出现了擒着我时的审视。
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又实在忍不住感叹的欲望:“所以说你既不知道自己被关在哪里,也不知道是谁关的你?”
他神色未动,只盯着我的眼睛眨了眨,我却总觉得看上去比之前多了几分无辜。
“……好吧,”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放弃对美少年的追责,“我观察过,看管这院子的宫人是三班倒,从今天的换班情况来看,每班都跟昨天都是一样的人。其中一个我碰巧见过,叫小夏子。”
“但他并不是皇后身边的宫人?”他接的很顺畅,看来应该对皇后还算了解。
“没错。但是,他跟皇后身边的小德子,是同乡。”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同乡?”他微微挑眉,“乐瑶姑娘对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倒是了解得很。”
“当然是我跟朋友闲聊时听说的。”我面不改色,“皇后身边的大红人,大家多少都喜欢唠一唠。”
“哦?原来如此,”他十分配合地装出一副了然的样子,显然对于我的解释也只是随便听听,紧接着又神色一凝,“但仅凭这一点,乐瑶姑娘便断定是皇后娘娘所为?”
“当然——不止啦,”我笑嘻嘻地拖长音调卖了个关子,“我平日里是跟着刘太医的,各个宫的宫人多多少少都见过些,但……”
“刘太医?可是被钦点照料皇后娘娘凤体的那位?”他突然打断我,明明一副很得体的语气,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令人不适的探究。
“这不重要,不要打岔。”我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自顾自接上之前的话题,“但这另外两个人我却面生得很,于是今天找掌人事的朋友略一打听,果不其然,这二人恰巧是前几日刚入的宫,又恰巧也都是小德子同乡,甚至恰巧跟小夏子有点亲缘。”
既要找靠谱的人办事,还不找明面上的身边人。办得如此隐秘绝情,像极了那个女人的手笔。
“所以,”这次终于换我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得罪了皇后?”
他低头沉思着什么,听到我的讯问,这才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竟还微微勾起嘴角,带着抹浅笑说了句:“乐瑶姑娘……人脉甚广。”
“那是……不对,这不是重点!”我有些不满地看着他,我明明在帮他分析困境,他怎么总盯着我的部分!
“但即便如你所说,对皇后娘娘的指控也都是基于推测。”他语气慎重。
“我推的有理有据!”我立刻反驳。
“那你为何冒着得罪皇后的风险救我?”
“我爱管闲事。”我脱口而出。
“你与皇后有过节?”
“我……她长得就坏!”我险被套话,悬崖勒马,张口就来。
“哦?”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眼睛里分明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那就是有了。”
“你……你套我话!”我承认我有些气急败坏。
“你难道不怕……我是什么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之人,才被关在这里?”他双眼微眯,露出一副猎人看着猎物的表情。
“怕?”我挑眉,站起身,估算好距离,面朝着他后退五步,然后站定,双手环抱在胸前,朝他扬了扬下巴。
他身上的铁链,撑死也走不到这个位置。
他竟轻笑出声,刚刚装恶人恐吓我的神情瞬间消散,一如往常温和平静的模样,似乎全然不觉得自己被挑衅。
“唔......”紧接着又面露痛苦,似是笑时不小心牵动了伤口。我在心里悄悄骂了句活该,却还是立刻走过去帮忙,扶着他重新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靠着。
十六七岁正是容易被美色迷惑的年纪,这很正常。
我重新坐在他旁边,下意识挺起胸膛坐得笔直,正色道:“如果你真是犯人,那你就会被下大狱,而不是被人悄悄关在这里耗死。”
“乐瑶姑娘甚是敏锐。”他语带赞赏。
我心情好了些,大度地翻篇了被套话的小插曲,继续先前的话题:“你不愿意直接告诉我你的身份也没关系,不妨给我些线索,我兴许还能自己推出来。”
“我只记得孤身一人时遭遇了袭击……”他斟酌着开口道,“我寡不敌众,再醒来时,便已身处此地。乐瑶姑娘……是我在此看到的第一个人。故而先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原来如此……难怪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低头沉思,“那你是在什么地方被袭击的?可还有印象?”
“西山围场。”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西山围场,正是皇家猎苑。
如此算来,前天,也就是他遇袭的时间,正是秋狝。
我心下一沉,立刻有了猜测。
“你是太子殿下?”我心脏狂跳,努力压低声音,紧紧地盯着他,不想错过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当今圣上共有五子,大皇子幼年早夭,二皇子与三皇子乃先皇后所出,四皇子则是当今皇后之子,五皇子尚年幼,而今东宫那位,便是二皇子。
上好的衣着,加上这般的气质谈吐,对宫中事务如此了解,又能参加秋狝,而且还能让皇后如此谨慎地想除掉他,除了当朝太子,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乐瑶姑娘果真聪慧。”他神色如常,毫无波澜,只抬手,再次郑重行礼,“顾靖言,再拜姑娘救命之恩。”
顾靖言,当朝太子。
我脑袋里一团乱麻,又有些难以言喻地兴奋。
当朝皇后秘密谋害当朝太子,没想到竟能有机会趟一趟这种浑水。
我赶忙朝面前这位当事人回了个礼:“太子殿下言重了,先前不知道是殿下,多有冒犯......”
“无妨,”他示意我起身,仍旧是那副谦和温润的模样,丝毫没有太子的架子,“这里仅你我二人,你又救我于险境,不必拘泥于无用的宫廷礼数。”
我从善如流地没再客气,重新盘腿坐在他身旁,一脸凝重地说:“难怪听说,秋狝之后,西山围场就被彻底封禁,原来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可宫里怎么什么风声都没有……”
“战事将起,朝堂本就动荡,若我失踪的消息传出,很可能引起不必要的动乱,所以应是在秘密查探。”他语气极为冷静,仿佛身处险境的是另一个陌生人,“但宫闱重地,本就不可能让人随意搜查,况且如乐瑶姑娘所言,囚禁我的人把此事做得极为隐秘,怕是很难探查到此。”
“好恶毒的阴谋,”我托着腮帮子,撇了撇嘴,替他叹了口气,“殿下实惨。”
“幸而有乐瑶姑娘相救。”他微笑回应。
我有些震惊地看了看他,不愧是传闻中满朝赞誉的太子殿下,这种时候都能如此体面地接话。
“只是,我还有一事想不明白……”他神情中十分罕见地带了丝困惑。
我登时来了兴致:“说来听听,说不定我想得明白。”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大费周折?”他沉声道,“行刺之人既已得手,要杀我易如反掌,又何必留我性命囚于此地?”
我身体微微一僵。
脑海中猛然浮现出那个难以忘怀的场景。
痛苦扭曲的熟悉面孔,血肉卷曲的残肢断面,惊恐又好奇的人群,还有搭在窗边的纤纤玉指之上刺目的丹蔻。
我无数次噩梦回转避无可避的场景。
我张了张口,却感觉喉咙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梗住,无法发声,甚至呼吸都要受阻。
这个问题我还真想得明白。
我咽了咽口水,试图缓解喉咙的阻塞感,有些艰难地开口:“可能是……她不想让你死得这么容易。”
“……什么?”他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她不想让你死得这么容易。”我垂下眼眸,死死盯着脚边地砖上的细细裂纹,努力维持正常的语气,又重复一遍,“她要让你困在这里,粮尽援绝,尝尽绝望再死去。”
我抬起头,对上他眼睛里的惊疑与探究:“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的。”
他微微一怔,看着我的眼神逐渐凝重:“你还知道些什么?”
“那些都与这件事无关,殿下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会,而且愿意,不遗余力、毫无保留地救殿下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