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门口第一家文具店,有一个平平淡淡的名字,“见微”。
它的主人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这里的高中生都知道他。
每个月的月初,在几本当月杂志的扉页上,会有用黑色钢笔写下的他的名字。
如果这期有什么值得称颂的文墨,他会摘录出来,认真记录自己的见解和点评。
他的字迹自成风骨,行文温和克制。
孔唯。
这两个字谦逊地出现在杂志扉页的右下角,比页面上的印刷字体要小一号。
他总能在写实的文稿里找到写意的生命力,那些杂志的用纸和他的面庞一样简薄又干净。
每个月都有。
但是不同月份他所挑选的杂志各有不同。
那些被他写过字的文本就摆在货架的最外层,想看的话尽管拿去,还不还都没关系。
李樱梓不喜欢文学,她对他店里的海报感兴趣。
可她也耳闻过他的文字怪癖。
当那些后来写满了高中女生回评的杂志被递到她桌上时,她也曾匆匆看过几眼。
她抵触那些她无法抵达的文字,更害怕自己一旦落笔便词不达意。
何况那些他所喜欢的西方现实主义和东方犯罪心理,她只觉得没劲。
没劲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听说他和邹衍是高中到大学的好友,而这家文具店不过是他最小的一门生意。
他在城北有一家滑翔伞俱乐部,隧道那边他酒吧的第二间分店很快就要装修完了。
有时候路过见微门口,李樱梓会踌躇片刻,自欺欺人地向内张望,虽然她知道邹衍绝无可能出现在里面。
菊岛离云潭一中二十公里,但是电台里的那个声音,和他们之间远远不止二十公里的距离。
她轻轻叹息一声。
那些难以成眠的日子,邹衍让她知道,爱与恨是相互的解药。
高二之后的课业很紧,但是好在周日学校只有上午半天课。
每个周日中午的十一点四十,连老师们都不忍心再拖堂,疲累了一周的高中生需要准点听到放休的福音。
女生们三两成群地讨论起来,这天是去逛文创店还是看电影。
有男生在教室门口悄悄张望,从校服外套里拿出包装好的小熊和杯子,还有比他自己还要紧张的,一小束玫瑰。
教室里的人都被调动着喧闹起来,站在桌子上清理天花板蜘蛛网的男生把扫帚往桌上一扔,浮夸地鼓掌。
大家嬉笑着注视那个把书包抱在胸前低下头快步离开的女孩子,跟在他们后面推搡着向校门外走去,不到十分钟教室就没人了。
快一年了,每到这样的一天,李樱梓都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
班长实在等不及,干脆把教室前后门的钥匙都交给她,从此以后大家都习惯了她最后一个锁门。
爸爸还有几个月就要回来了。
刚开始他们还经常视频通话。
她下晚自习回到家是晚上十点一刻,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爸爸工作正忙,她也要睡了。
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的爸爸匆匆看她一眼,然后匆匆告别,消失在本就模糊的镜头那边。
后来,他们都越来越抽不开身。
高中生寸寸光阴寸寸金,这通话便成了半个月一次。
有的晚上她实在困不过,也就变成了她有空的时候再拨过去,但又总碰上爸爸正在忙。
所以她和爸爸之间的交流干脆变成了文字。
高中不让带手机。
她在QQ上打的字都是只言片语小短句,想到哪就说到哪。
爸爸热情洋溢地回复一大段消息的时候,等她看到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快一年来,她每个周日的下午都独自坐在书店或者咖啡馆。
待到暮色将至,她慢吞吞地去楼下吃晚餐。
书包里的几本错题集又厚又重,她习惯了随身带着它们,走到哪都背着。
她不想回家。
即便是一周难得的一个半天,她也不愿回到家里去。
好在周日晚上还要上晚自习。
一般这天就由语数外的老师发卷子,第一节课做题,第二节课讲解,每科一周,节奏紧凑,可以让李樱梓从下午的心烦意乱中快速地完成心境的和角色的转移。
准高三生的课业本就繁忙,妈妈从来没有问过她周日下午都去了哪里。
或许她根本没有想到过周日下午安排了放假吧!
到晚上十点,她跟平日一样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接李樱梓放学。
她们拎着切好的水果,边走边吃,当下的明星八卦和流行音乐,她比李樱梓更有见解,和女儿像朋友一样轻松地聊天。
爸爸妈妈是研究生同学,也是彼此的初恋。
他们在很多年前,也是云潭一中的学生,同校不同届。
爸爸比妈妈年长三岁,大学毕业以后先参加了工作,又考回母校去读研。
他们在学校里相识。
爸爸会吹竹笛,会画画,写得一手好书法。
妈妈喜欢运动,尤其爱打羽毛球。
爸爸天天早起陪她去湖边绿道晨练,在毕业之前,还因为她学会了游泳。
校园爱情,各有因果,像他们这般携手共度二十年还恩爱如初的不多。
如果一年前李樱梓没有因为忘拿眼镜而回家去取,没有在那个周六早上的八点半,在回学校的路上亲眼看到妈妈和一个男人一前一后走进酒店……
她或许还会一直这样认知爸爸妈妈的爱情。
那人和妈妈分明认识,甚至熟络。
他贴心地为她开门,在她低头从他臂弯钻过去的那一刻,他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个世界就是这般奇怪。
饮食男女,穿梭市井,人群中远远望去,一眼便知谁和谁是真正的一对。
一年前的那天,十六岁的李樱梓长大了。
她的字典里,再也没有不惹尘埃的伊甸园。
当周日又一次到来的这天,李樱梓没有吃午饭,心血来潮般想去隧道那边走走。
她隐约知道了那个男人开着一家医美机构,又或许是一家健身房,她不太确定,也没有听清。
他的店应该就在隧道那头的新区,或许是吧——晚上十一点半,妈妈以为她早就睡着了,讲电话的声音也就大起来。
而其实邹衍下播的时间是十二点,她只戴着一只耳机,把被子紧紧抱进身体,想要听他说晚安。
新区这边和老城区的风格完全不同。李樱梓一时贪看竟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边。
自从上了小学,十几年了,她的生活就只在云杉大道和鹿鸣街上三点一线。
云杉大道的北端是她的学校,小学和中学都在那里,错开排布在马路的两边。
南端是她的家,现在也叫她父母的房子。
而鹿鸣街上有云潭市最出名的舞蹈工作室,在高中之前,她每个周末和寒暑假都在那里度过。
原本她也曾梦想过成为真正的舞蹈生,但是爸爸的话也有道理,她需要在舞蹈之外探索这个世界的其他可能。
新城区是从她小学的时候开始规划的,到这个夏天,随着隧道的最后打通而基本落成。
从前她只觉得这个城市好小,小到三两条街就足够概括她学习和生活的一切。
以前只要和爸爸妈妈外出旅行,她总希冀有一天,要离开云潭,离开这个困顿住她想象力的小城。
向远方,向远方,她终有一日,要到远方流浪。
她一路走走停停,打量着这边有关新气象的一切。
有比她大不了多少的骑行者们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她望着一辆黑得发亮的摩托车,痴痴地盯住那一头远去了的浓密及腰的波浪卷,想象着蝴蝶结头盔底下是怎样一张生动的脸。
升高三的这一届学生在八月的最后一周提前开学。
早就已经立秋了,可是八月底的这个周末,长江沿岸的阳光势头不减。
她尽量往有树荫的地方走,这被炙烤的感觉却没有半分缓解,她在书包里翻找一番,想起那瓶被放在抽屉里的,只有体育课才会拿出来用的防晒霜。
路边的一家还没挂牌的店门被打开了,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的声音。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拎着几袋啤酒,正打算送去给隔壁的几家商户尝尝。
李樱梓望向他,迟疑地在脑海中搜索起他的名字。
她正站在他店面左侧的一家艺术馆门口,迎面对着他走过来的方向。
她欲垂下眼,感到这样盯着对方有些唐突了,但他却以为她要和他打招呼,反倒先暖洋洋地笑起来:“今天不上学?”
他明白自己的没话找话,从袋子里摸出一盒巧克力:“来,这个送你。”
李樱梓连忙摆手:“不,不……我是说……哎,谢谢你。”
“拿着吧,只有一盒。”他伸出手。
李樱梓没再推辞。低着头又多说了几声“谢谢”。
“这么热,你过来找人?”孔唯问她。
李樱梓摇摇头:“出来逛逛——你怎么认识我?”
“没有,我也不确定。我就大概记得你这身衣服——是不是你们学校有表演呢?”
这条裙子是她请舞蹈室的老师帮她一起设计的,订做花了两个多月。
六月二十六号是校庆日,上个学期她每天晚饭后都穿着它,去往行政楼顶,和演舞台剧的同学一起排练。
黑色的绒缎面裙子,从后腰开始,缀满水晶方块的两条走线一路蜿蜒而上,隐晦地修饰出她的腰线,依稀可见少女初见端倪的身形,再与两侧肩带接上,一只小小的黑色蝴蝶结在锁骨处,将肩带锁在一起,也将领口悄悄遮挡。
这件衣服对于高中生来说有一点点贵,要两千多块,裙子适配她的角色,重点是它也适配日常的场合,下了台也能穿呢。
李樱梓的目光淡下去,感到自己的精打细算被看穿:“你去看了我们演出?”
“我进不去。虽然我以前也是云潭一中的学生,但是我显然拿不到杰出校友的座席。”孔唯开起漫不经心的玩笑。
“我只是每天都能看到你们罢了——你知道见微其实就是行政楼临街一面的底商,你们每天晚上上楼排练,总要经过我的后门。”
李樱梓陪着他去把啤酒送完,艺术馆的老板正在埋头画彩铅,听说他从五岁的时候拿起画笔,至今已快三十年。
午后的时光不紧不慢,体感温度似乎比正午的时候还要热上许多,整条街已看不到人烟。
新开的店面在街道的两侧密布排开,风格迥异的门店设计给这条街装点上色彩的张力。
只有几家开着门,店主们躲在柜台后面吹着风扇,盘算起这个月的开支和成本,让李樱梓头一次感到既繁华又萧条。
她的脸颊被高温蒸出细密的汗珠,估摸着她还没有吃饭,孔唯请她去店里坐坐。
他把空调调高了两度,叶片打向偏离她的位置,他洗净一把芦笋,打算给她煎牛排。
他先端来一杯气泡水:“尝尝。等正式开业了,我这里可不接待高中生。”
见她局促,他接着说道:“没有酒精。我拿雪碧给你兑的。”
李樱梓认真地观察着他店里的布置,看到在吧台后墙上,有他玩乐队和去骑行的照片。
“从见微到音所,为什么你的店名都这么好听?”
孔唯点点头:“文艺不死。在文学里被疗愈的焦虑是作茧自缚的现实生活的福音。”
李樱梓的心绪也被调动起来:“从文具店到酒吧?感觉不像是同一个人演绎出来的人生,但看到你又感觉合理。”
“为什么合理?”
李樱梓想了想:“文具店是生意,酒吧是生活。”
“正好相反,酒吧是生意,文具店才是生活。”
孔唯小心翼翼地把牛排翻面:“我喜欢文字,但是我好像更擅长从酒吧生意里赚到钱。”
李樱梓笑了,欣慰地望着那在灯光下被牛排的香气蒸腾起来的烟。
当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时差里,没有人能留意到一个轻微致郁的少女。
大人们喜欢数字,所以这只不过是高三课业平等地悬在每一个人头顶的压力,很容易被量化成高考倒计时年表上的日子。
周日的下午从此以后要变得熠熠生辉了。
当一个老去的男孩露出感同身受的神色,足以见得他一直停留在高中生的情怀中没有向外走。
熠熠生辉的不仅仅是孔唯懂得查尔斯·狄更斯和托马斯·哈代,还有他懂得当一个对文学不甚通达的少女不知道该如何去接他的话茬,他可以从现实向转为浪漫派。
她的情绪被他精准地拾起,在批判的讨论中令他滴水不漏地收获到她的共情。
更重要的是,他和这个女孩之间隐隐约约的那一点关联。当菊岛的风吹起,向远方,向远方,自由的声音催促他们向未来流浪。
这个年龄层的少女,高考就像当下最显著的分水岭。
对分水岭那边的世界,视死如归,不惧深渊。
在她还没有获得和世界直接对话的机会之前,菊岛,见微,杂志和书简,摩托车和明信片,都可以是她当下为之奔赴的旷野。
更何况现在,还有邹衍。
邹衍的时间正好和她错开。每个周日的下午,他都在菊岛加班,为接下来一周的节目选题筹集思路。
大学的课业进入到收尾的阶段,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考研,还有不到一年时间毕业。
当她不由自主地提起他,从书包里拿出她抄录下来的,他曾经在节目里讲的话,她列出来的他播过的歌单……孔唯会意,每晚陪着她入梦的这个声音,诠释着她的内心还没有全然走出放弃艺考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