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夜后，小雅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读书习字，除了秦国文字外，连带着齐、鲁、晋、卫的文字也都一一学了下来。书房里的书卷，不论是何人所著、所著为何，她都滚瓜烂熟地背诵。将军约见门客，不论才学高低，她也都会侍奉在一旁细细琢磨他们的每一句话。
看小雅这样不要命地用功，妮儿总是不停地摇头，她嘴上不支持，但每晚偷偷往回带的吃食却比以前更多了。因此，小雅老笑她是将军府庖厨里养的一只大老鼠，而自己就是她养的那只小老鼠。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转眼到了周王三十七年。
小雅的身量蹿得比妮儿高出了许多，就是比起同龄的少年也要高出一截。清晨洗脸时，望着水中那张日渐明媚的脸，不禁自喜。
其实这几年里改变的也不只是小雅，伍修晏在周王三十五年已经官拜上将军。半年前，国君又赐了他西边的邽地作为采邑。因而，他现在会不定时地离开雍城巡视边关，有时，也会在自己的采邑住上个把月。
前几日有传信的士兵来，说明日将军就能回来了。
“小雅快出来，将军回来了！”妮儿在院子里大声地叫着。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哦，那你快点！”
伍修晏回府，府里所有人都必须去府门外相迎。小雅匆忙起身收拾书卷，一不小心就踩到了自己的头发。与妮儿不同，她从小就不喜欢在头上绑总角，平日里总爱散着头发在府里跑来跑去。有一日，伍修晏与同僚们喝酒，归来时昏沉沉地把小雅的头发握在手中，笑言：“谁说楚姬发美，我家小雅才有这世间最美的青丝。”说完便睡去了。时人以乌发为美，不少贵妇如果看到自家婢女有一头美发，便会命人把它剪去，然后做成自己的假发，以求得到夫君的怜爱。除了学业，将军极少夸她，她不知道一觉睡醒之后他是否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但自那以后，小雅就再也没有剪过发。
发长过膝，时有不便，就像方才，小雅踩着自己的头发猛地起身，险些没把自己痛死。这会儿，眼见后院的人都走光了，她心里越发着急，只得一手摸着头，一手提着裙摆急匆匆地往外跑，才跑到门口一头就扎进了来人的怀抱。
是他......
小雅心中欣喜，正欲跪地行礼，随即却被人握住双臂高高地举了起来。“这就是我家小雅，比起你说的越女施夷光，如何？”伍修晏说完，两手轻轻一松，小雅便重新落了地。
这时，从他的身后走出了一个身着青色深衣、腰戴白玉螭龙组佩的年轻人，此人长身玉立，龙章凤姿，看样子应该是秦国的贵族。
“利也没见过那越女。只听南边来的人说，是早些年越国国君勾践送给吴王夫差的一个美姬，生得能叫花朵失色。吴王对她宠爱有加、言听计从。去年春天，吴国攻齐，据说也和这美人有关。”说话的男子偷偷地打量着小雅，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惊讶。
伍修晏微笑着走到书案前，侧身将那年轻人让到了主位。
“那公子以为，去年吴王伐齐可是良策？”
听将军称来人为公子，又让其居于上座，小雅便心下了然，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一定就是将军经常提起的秦伯四子——公子利。今日看他们说话的样子，将军与这位公子利怕是有着不同于普通臣属的关系。
伍修晏话音刚落，公子利就不假思索地回道：“吴王夫差一贯英勇善战，去年在艾陵与齐军交战，我听探子讲，那吴军本已露了败势，但吴王亲率精兵三万，分三股以鸣金为号，在战场上将齐军生生截成三段。最后，趁他们首尾不能相顾、自乱阵脚之时，一鼓作气围而杀之，大败十万齐军。战后，听说光是革车就得了八百乘。”吴王夫差这一战，显然让公子利极折服，一番夸赞的话讲下来连口气也不喘。
大败十万齐军，若公子利所言不虚，这吴王夫差倒真当得起“骁勇”二字。
公子利说完，伍修晏却一直没有回应。小雅不解地抬头去看他，只见他眉头微蹙，看了公子利半晌，才道：“匹夫之勇，吴王夫差不及其父阖闾甚远。”
伍修晏的话无疑是给激动的公子利当头浇了一桶冷水，只见公子利收起脸上的笑容，神色极不自然地回道：“将军何出此言？吴国在艾陵大胜之后得了齐国大量金帛，吴王气度豪迈，又将缴获的革车八百、甲首三于都送给了鲁国以结成同盟。最后，宋、卫几个小国也纷纷表示愿意归服吴国。如今的吴国是足以和晋、楚两国一争天下霸主之位的强国。将军如此鄙夷吴王，可是因为他此前责处了你的族叔伍子有？所以，将军才认为昊王艾陵一战尚不足扬名天下？”公子利说完，就把嘴唇闭得死紧，一张脸也涨得通红。另一边，伍修晏见公子利提起了伍子胥，神情竟也有些异样。
这二人默默相对，屋子里的气氛霎时就变得凝重起来。
小雅起身跪坐到公子利身旁，借生火之机，故意将铜扦子在炉壁上敲了两下，又将炉中的炭火拨得啪啪乱响。
公子利听到响声，果然转过头来看她，小雅没有惊慌失措地伏地告罪，反而毫不避讳地端坐起身子直直地回望着他。
公子利看了她半晌，突然大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坐着对伍修晏施了一礼，道：“将军见谅，是利——失礼了！”
伍修晏看了小雅一眼，对公子利回礼道：“是鄙臣失礼，未与公子明说。臣以为，齐是大国，距离吴国又远，不论胜负，这几次吴齐交战都已经耗损了吴国的精锐之师。况且，对于吴国来说，目前最大的敌人，不是齐国，也不是晋、楚，而是吴王夫差一直忽略的一个人。”
公子利将身子微微向前一倾，问道：“可是越王勾践？”
伍修晏这时终于笑了，他抬手恭声回道：“公子明智！夫差释放勾践归国，无疑是纵虎归山，越王勾践既然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就一定胸怀大志。吴越两国未来十年，必有一战。”
公子利听完点头道：“这样看来，那美人施夷光也是勾践布下的一颗厉害棋子。可怜吴王还深信勾践的臣服之心，非但纵虎归山，还送粮送车。”
“公子能明白自然是好。大丈夫不可沉迷于温柔之乡，女人是闲时赏玩的物什，切不可当真。”
“利明白。”
他二人之后谈了些什么，小雅一句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女人是闲时赏玩的物什，切不可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