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技想要什么(修订版)
- (美)凯文·凯利
- 2字
- 2024-11-28 16:03:02
开篇
第一章 大哉问
我这一生多半身无长物。从大学辍学后,我在亚洲偏僻荒凉的地方游荡了快10年,穿着便宜的球鞋和磨破的牛仔裤,时间多多,口袋空空。那些我最熟悉的城市浸润在浓厚的老式风华中,我走过的地区仍由古老的农业传统支配。手一伸出去,触到的物品材质多半出自木头、纤维或石头等材料。我用手拿着食物吃,徒步在山野丘壑上,随便睡在什么地方。我的行李很少,总共不过一个睡袋、一些换洗衣服、一把小刀和几台相机。少了科技的干扰,我的生活与大地更加亲近,体验也更加直接。我常常感到气温下降,也更加频繁地察觉到气温上升,三天两头儿地全身湿透,更容易被蚊虫咬伤,也更快习惯一天和四季的变换节奏。时间似乎多到用不完。
在亚洲待了8年后回到美国,我把自己那一点点财产卖掉,买了台便宜的自行车,在美洲大陆上从西到东迂回曲折地骑了8000多公里。行过宾夕法尼亚州东部阿米什人整洁农地的那一段旅程,在我心中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在美洲这片大陆上,阿米什人尽力不依赖科技,这是我能找到的最接近我那些亚洲体验的。我很佩服阿米什人,他们慎重选择自己拥有的物品和朴素的住所,却能感到无比的满足。我觉得我自己的生活跟他们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也不愿被花哨的科技所扰,并且也立下目标,在生活中尽量少地接触科技。当我到达美国东岸时,除了自行车,再也没有其他财产了。
成长于20世纪50~60年代的新泽西州郊区,我的生活被科技所环绕。但直到我10岁,家里才有了第一台电视机,当它被送来时,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我目睹了电视机对我的朋友们发挥了怎样的魔力。电视机科技有种显著的能力,一到特定的时刻,人们就会受它的召唤,然后被定在那里好几个小时。里面充满创意的广告,告诉观众要购买更多科技产品,观众也照着做了。我注意到另一些强势的科技产品——比如汽车,它们支配人类的能力更强,似乎能让人心甘情愿地为受服侍,并且刺激买车的人去购买和使用更多的科技产品(快餐、高速公路、汽车电影院等)。于是我决定,尽可能地在生活中避开科技。作为一名少年,我当时并不太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而朋友们真正的声音,则被科技产品自顾自的嘈杂对话所淹没。我越少陷入科技的迂回逻辑,我自己的轨道就愈加笔直。
27岁那年,我结束了横跨美国的自行车之旅。我隐居到纽约州北部一处地价十分便宜的偏僻之所,那里木材产量大,且不受建筑规范的约束。我和一个朋友合力砍伐橡树,打磨成木料,再用这些自制的梁木盖起一栋房子。我们将杉木板一片一片地钉在屋顶上。我还清晰地记得,我们搬了几百块大石头堆成石墙,后来溪水多次泛滥,石墙被冲垮了好几次,而我用双手搬动那些石头的次数则多得数不清。我们还搬来更多的石头,在客厅里搭成巨大的壁炉。虽然费了不少力气,但大石头和橡木梁让我感受到了阿米什人那种心满意足。
不过,我并不是阿米什人。我认为要砍倒大树,最好还是用链锯。任何一位能够搞到链锯的森林部落居民,都会同意这一点。一旦你能在环绕四周的科技噪音中听到自己的声音,并且更加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就会明显发现,有一些科技就是比其他的好。要说在亚洲的游历给了我什么启示,我会说,它让我明白了阿司匹林、棉质衣物、金属锅具和电话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发明。它们非常不错。不论在哪里,若能有机会用到这些东西,除了极少数人,大家都不会放手。不管是谁,如果曾把设计完美的工具拿在手中,就应该明了那种甚至能使灵魂得到升华的感觉。飞机延伸了我的视野,书本开启了我的心灵,抗生素救了我的命,摄影引发了我的沉思。斧头砍不穿的树瘤,链锯却能利落地锯开,就连使用链锯这件事,都让我内心对木头的美好与力量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事物可以给我带来同样的感觉。
我醉心于挑选为数不多的可以让我的精神得到升华的工具。1980年,我作为自由撰稿人被《全球概览》约聘,这本杂志让读者从对个人有利的形形色色的产品中挑选和推荐恰当的工具。在20世纪70~80年代,网络和计算机还未普及,《全球概览》基本上就等同于现在提供内容的网站,只不过是用便宜的白报纸印刷而已。读者就是作者。精心选择的简单工具能在他人的生活中激起偌大变化,这让我心潮澎湃。
28岁那年,我开始通过邮购的方式销售《预算旅行指南》(Budget Travel Guides),上面印着价格低廉的信息,告诉读者该如何进入全球大多数人居住但科技不发达的地区。那时我只有两样比较值钱的东西:一辆自行车和一个睡袋。所以我跟朋友借了台计算机(早期的苹果二代),让我羽翼渐丰的外快事业得以自动化;又弄来便宜的电话调制解调器,把文字传输至打印机。同在《全球概览》工作的编辑对计算机很有兴趣,暗中给我了一个来宾(Guest)账号,让我能够远程登入新泽西理工学院某位教授管理的正处在试验阶段的电话会议系统。不久,我便发现自己沉浸在一个更大更广的世界里:新生的网络社区。对我来说,这块新大陆比亚洲更加陌生,我开始写相关报道,把它当成异国的旅游目的地。让我惊讶的是,这种高科技的计算机网络并未让我们这些早期使用者的心灵变得麻木,反而让它更加充实起来。这个由人类和电线组成的生态系统仿佛具有生命,但当初谁也没预料到这一点。从无到有,我们合力打造出了一个虚拟的共和国。几年后,当互联网终于出现,它对于我来讲简直就跟阿米什人一样。
随着计算机进入我们生活的中心,关于科技,我发现了一些以前我没有注意到的事情:除了满足(和创造)人类的欲望,并且有时候也能节省劳动力,科技还有其他贡献——带来新的机会。我亲眼看到,很多人在网络上分享想法和选择,认识原本没有机会遇见的人。网络让人们的热情得以宣泄,聚合更强的创造力,并且让我们更加慷慨。在“权威们”宣布“写作已死”的重要文化时刻,数百万人开始在网络上写作,数量远超从前在纸上写下的东西。正当“权威们”大放厥词,说人们将离群索居时,却有数百万人聚集成团体,在网络上以众多出人意料的方式同心合作、分享和创造。对我而言,这是全新的体验。冰冷的硅芯片、长长的金属线和复杂的电子设备正在孕育我们人类最优秀的成果。当我注意到连上网络的计算机可以激发创意,衍生出无限可能时,我发现汽车、链锯、电视机甚至生化技术等科技产品也有类似的功能,只不过方式略有不同。于是对我而言,科技有了非常不一样的面貌。
我在早期的远程会议系统中非常活跃,1984年,基于我在虚拟网络世界中的表现,《全球概览》杂志以网上办公的形式雇用我,来帮助编辑全球第一本评论个人计算机软件的消费者刊物(我想,也许我是第一个通过网络被聘用的人)。几年后,互联网日渐兴起,我参与建立了首个大众网络接口:叫作Well的门户网站。1992年,我帮助创办了《连线》杂志——数字文化的代言人,并在刚开始的7年里负责策划杂志的内容。从那时开始,我就走在使用科技产品的尖端。我的朋友们发明了许许多多新奇的东西,包括超级计算机、基因药物、搜索引擎、纳米技术、光纤通信,等等。目及之处,都能看见科技的转化力量。
不过我没有掌上电脑,也没有智能手机或者任何带蓝牙的玩意儿。我不玩推特。我的三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从不看电视,到我写作车书之时,我家里仍没有收音机和有线电视。我没有笔记本电脑,也不会在出门时还带着计算机,在我的圈子里,我往往是最后一个添置最新的必需设备的人。现在,我骑自行车的时间比开车还多。朋友们被不断震动的手持设备制约着,我却仍把五花八门的科技产品拒于门外,免得一不小心就忘了自己是谁。同时,我还管理着一个叫作“酷工具”(Cool Tools)的蛮受欢迎的日报网站,它延续了我很久以前在《全球概览》为提高个体产能而评估精选技术的工作。厂商寄到工作室的自制工具源源不绝,希望能得到我的“背书”,其中很多都被留了下来。我的身边堆满了东西。虽然对科技存有戒心,但我仍刻意在自己能够应付的范围内,尽可能多地选择科技产品。
我与科技的关系充满矛盾。我相信,你们也面对着同样的矛盾。一边是更多的科技产品带来的便利,另一边则是个人并非必需如此之多的科技产品,现今人类的生活就在这二者之间不断纠结着:要给孩子买这个小玩意儿吗?真的有时间去学怎么用这个省力的设备吗?还有更深层的问题:这个接管我生活的科技产品到底是什么?这股遍布全球、令人又爱又憎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我们应该如何应对?我们抗拒得了吗?抑或每一项新科技都无可避免?新产品如雪片般飞来,每一项都值得我支持或怀疑吗?我的选择真的重要吗?
我需要一些答案来引导我走出关于科技的两难困境。我碰到的第一个问题也是最基本的,即我发觉自己甚至不知道科技究竟是什么。科技的本质是什么呢?如果我不了解它的基本性质,那么每当新的科技产品出现时,就没有标准来决定要热烈拥抱它还是冷漠忽略它。
无法确定科技的本质,跟科技的关系又充满矛盾,因此我花了7年的时间来追寻答案,然后把这个过程写入本书。为了这个研究,我先回到时间的起点,再跃向遥远的未来。我深入钻研科技史,也倾听硅谷(我生活的地方)的未来学家们发挥想象力编织出的未来。我访问了极度挑剔科技的批评家,也访问了最热诚拥戴科技的人士。我回到宾夕法尼亚州的乡间,花更多时间跟阿米什人在一起。我到老挝、不丹的山村游历,倾听缺乏物质商品的穷人怎么说,也去拜访了富有企业家所建造的实验室,他们想发明出几年内会被众人视为必需品的东西。
越是深究科技充满矛盾的趋势,我的疑惑就越深。科技带给我们的混乱通常始于某个特定主题:应该让克隆人合法化吗?长期通过手机短信交流会让小孩变笨吗?是否希望汽车能够自动泊车呢?在追寻答案的过程中,我发现如果要为这些问题找到令人满意的答案,就必须先把科技当成一个整体。只有聆听科技的故事,预测科技的偏好和趋势,追踪科技当前的走向,我们才能解决这些令人疑惑的难题。
尽管威力无穷,科技也曾经毫不起眼、无足轻重、籍籍无名。举个例子:自1790年乔治·华盛顿发表第一次国情咨文以来,每一任美国总统都会向国会发表年度咨文,来报告该年度美国境内的现状和前景,以及世界各地最不容小觑的力量。1939年以前,“科技”这个术语从未被提及。1952年以前,这个词从未在国情咨文中出现超过两次。毫无疑问,我的祖父母和父母辈就已经脱离不了科技了!然而,科技这个人类集体的发明,却是在成熟很久之后才有了自己的名字的。
“Technelogos”这个词从字面上来讲源于希腊语。古希腊语中的techne有艺术、技能、工艺的意思,也可以指熟练的手艺,最接近的翻译或许是“心灵手巧”。以前的人用techne来表示有能力克服碰到的难题,因此荷马等诗人非常看重这种品质。奥德赛王就是掌握techne的大师。而柏拉图与其所处时代的大多数学者一样,则认为techne指手工艺,是最基本的技术,不够纯净,等级也不够崇高。柏拉图蔑视实用的技能,他精心地将所有知识分门别类,却完全不提工艺。事实上,在古希腊文献中,甚至没有一篇文章提到technelogos,只有一个例外。就我们所知,在亚里士多德的专著《修辞学》(Rhetoric)中,techne首次跟logos连在一起(logos意为词汇、言论或文化),得出新词technelogos。在这篇著作中,亚里士多德4次提道technelogos,但意思都不太清楚。他说的是“关于词汇的技巧”还是“关于艺术的言论”?抑或是关于手工艺的知识?这个词短暂出现,又留下谜团,然后便基本消失了。
但是,科技本身当然不会消失。希腊人发明了铁的热焊接、风箱、车床和钥匙。罗马人师承了希腊的传统,又发明了建筑拱顶、引水渠、吹制玻璃、水泥、下水道和水车磨坊。但在那个时代以及接下来的许多世纪里,人们对所有这些发明物都视而不见——从未将其当成独立的主题来讨论,显然是连想都没想过。在古代世界中,科技无所不在,却进不到人们的心里。
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学者们依然把制作物品称为“手工艺”(craft),把发明创造称为“艺术”(art)。随着各种工具、机器和新玩意儿的普及,用它们来完成工作就被称为“实用艺术”(useful arts)。采矿、编织、金属加工、缝纫,每一项实用艺术都有其秘密的知识,通过师徒制度传承。不过它们仍然是艺术,是其制作者的独特延伸,也保存了希腊语中手工艺和心灵手巧的意思。
之后的二三千年里,人们认为艺术和技术属于独特的个人范畴。上述艺术的产物,不论是铁制栅栏还是草药配方,都被认为是个人发挥自己心灵手巧特质的独特表达形式,都是个人天才的杰作。历史学家卡尔·米查姆(Carl Mitcham)对此的解释是:“对于采用古典主义思维的人来讲,是想不到大规模生产的,这不仅是由于技术原因。”
到欧洲进入中世纪时,手工艺最引人注目的表现在于使用能源的新方法。社会大众开始使用高效能的马轭,农田面积因此大幅增加;同时,水车磨坊和风车磨坊的效能也得以提高,从而增加了木器和面粉的产量,而排水系统也跟着改善。人们不需要奴隶,就能享受富足。如科技史学家林恩·怀特(Lynn White)所写的:“中世纪晚期最辉煌的成就并非大教堂、史诗或经院哲学,而是在历史上第一次建立起一套复杂的文明体系,其并不仰赖辛劳的奴隶或苦力,而主要依靠非人力的力量。”
18世纪,工业革命和其他几场革命一起颠覆了人类社会。机械化的创造物侵入人们的农田和住所,但这种入侵依旧默默无名。终于,在1802年,德国哥廷根大学经济系教授约翰·贝克曼(Johann Beckmann)为这股不断上升的力量取了名字。贝克曼认为,实用艺术的快速发展和日益重要,要求我们必须以“系统化的次序”将其传授给学生。他谈到建筑技术、化学工艺、金属工艺、砖石工程和制造工艺,并且首开先例地向大家宣布,这些知识领域互有关联。他把这些技艺统一到一门综合课程中,并且写就一本名为《技术指南》(Guide to Technology)的教材,让之前那个早被遗忘的希腊单词重新复活了。他希望他的教材大纲能够成为该领域的第一门课。他的愿望实现了,并且不仅如此,我们的所作所为也因此有了名字。有了名字,我们就可以看到它。而看到它之后,我们便开始琢磨,之前为什么没有人关注到它。
贝克曼拯救了这未被关注的东西,但他的成就不只如此。他也是首批认识到人类的创造物并不仅是随机发明与优秀想法之集合的人物之一。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感觉不到科技的整体,是因为少数个体天才的面具蒙蔽了我们的视线。一旦贝克曼拉下这个面具,人们的艺术和手工艺品就被视为相互依赖的组成部分,共同编织进一个与个人无关的连贯整体中。
每一项发明都是承前启后的。没有传送电力的铜线,机器的电能就无法传送,机器间的信号也无法传输。不能采集铜或铀的矿脉、在河流上构筑水坝或采集贵金属来制作太阳能面板,就无法产生电力。运载工具来来往往,工厂才充满“新陈代谢”的生气。光有铁锤,没有锯子,就做不出把手;光有把手,没有铁锤,就无法打磨锯刃。所有系统、子系统、机器、管道、公路、线缆、传送带、汽车、服务器和路由器、程序代码、计算器、传感器、文档、交换机、集成存储器和发电机,组成了遍及全球、来回盘绕、相互连接的网络,这整个伟大的新发明中的零件关系密切、彼此依赖,形成了独特的系统。
当科学家开始研究这个系统如何运作时,便注意到很不寻常的事情:综合性科技系统运行起来,往往像最原始的有机体。网络,尤其是互联网络,会展现出近乎生物学的行为。早年的上网经验让我了解到,发送出一封电子邮件时,网络软件会根据邮件大小把它分成一个或多个片段,然后选定几段路径构成一条通路,再把这些信息送到最终的目的地。这条路径并不是预先确定的,是在传送时根据网络“交通状况”而“临时选定”的。事实上,电子邮件的不同片段可能会经历完全不一样的路径,到最后再组合成原状。如果某个片段在传输途中丢失或损坏,就会申请重新传输,直到得到正确的片段。我觉得这非常不可思议——网络传输信息的方式与蚁巢中蚂蚁传输信息的方式简直一模一样。
1994年,我出版了《失控》[1](Out of Control)一书,详细探索科技系统模仿自然系统的各种方式。我举了计算机程序与合成化学的例子,前者可以自我复制,后者则可以自我催化。就机器人也可以像细胞一样自我组装,而很多像电网这样更大、更复杂的系统,也一向被设计得能够自我修复,跟我们人类的身体没有太大差别。计算机科学家利用进化原理“繁育”出以人类的能力很难写出的计算机软件;研究人员不需要一行一行地设计出数千行程序代码,而是任由一个进化系统挑选出最好的一些代码,并让其不断“突变”,然后去芜存菁,直到进化出来的代码能够完美地运行。
同时,生物学家也发现,从计算等机械式过程中抽象出来的本质,也可以存在于生命系统。举例来说,研究人员发现DNA(这里指的是从人体肠道内随处可见的大肠杆菌中找到的实际存在的DNA)能够像计算机一样,用来计算和解答非常难的数学问题。如果DNA可以被制作为运行着的计算机,那么运行着的计算机也能被制造得可以像DNA一样进化。因此,人造和天生之间或许必然存在着某种对等关系。科技和生命之间,一定共同分享着某种基本要素。
在我苦苦思索这些问题答案的岁月中,科技发生了一些奇怪的现象,其中最值得称道的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非实体化。好用的东西越来越小,虽然用的原料更少,但功能却更多。一些最好的科技产品——例如软件,甚至根本就没有实体。这种发展并不新鲜,历史上任何伟大发明的清单中,都有很多极其细微的东西:历法、字母、罗盘、青霉素、复式记账法、美国宪法、避孕药、动物驯化、数字零、胚种学说、激光、电、硅芯片,等等。要是不小心把这些发明掉在脚趾头上,其中大部分甚至都不会让你感到疼痛。但是现在,“非实体化”的进程越来越快了。
科学家得出一个惊人的认识,即不论用什么方法来定义生命,生命的本质都不在DNA、组织或肉体等实质形式中,而是在这些实质形式所包含的能量与信息之无形组织中。揭开科技那由原子组成的外衣,我们便得以看见科技的核心,并发现科技自身就是思想和信息。生命与科技这两者似乎都基于无形的信息流动。
就在这个时刻,我意识到,我必须弄清楚贯穿科技的究竟是何种力量。它真的仅仅是幽灵般的信息?抑或科技也需要物理实体?它是自然的力量还是人为的力量?有一点很清楚(至少对我来讲),即科技是自然生命的延伸,但这两者的差别到底在哪些方面?(计算机和DNA在本质上有共同点,但苹果笔记本电脑与向日葵可不一样。)还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科技源自人类的心智,但我们心智的产物(即使是人工智能这种具有智能性的产品)与心智本身究竟有什么差异?科技到底是人性的抑或非人性的?
我们倾向于认为科技就是闪亮的工具和器物。即使我们承认科技能以非实体的形式存在,例如软件,也会倾向于不把绘画、文学、音乐、舞蹈、诗歌以及一般的艺术归在科技这一类里。但实际上,我们应该这样做。如果UNIX操作系统(用来指挥和管理计算机的代码)中的1000行指令能算是一种科技,那么用英文写1000行字母(比如《哈姆雷特》)一定也具有相同的资格。两者都能改变我们的行为,影响事件的进程,带来新的发明。因此,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巴赫的赋格曲就应该与谷歌搜索引擎和iPod算是同一类——都是由人类心智产生的有用之物。我们并没有办法将《指环王》拍摄过程中多种重叠在一起的技术区分开,原著小说的文学描写是一种发明,用数字方法展现奇幻生物也是一种发明。两种表现方式都是人类想象力产生的有用之物,都能够深深地影响读者和观众。它们都属于科技。
为什么,我们不把这些发明和创造积累出的巨大成果称为文化?事实上,确实有人这么做。当这样使用时,“文化”一词便涵盖了人类到目前为止发明的所有科技,再加上这些发明的产物以及人类通过集体心智产生的所有东西。如果文化不仅表示当地的种族文化,也是全人类的文化累积,那么这个词就可以非常贴切地表达我一直以来在谈论的广阔的科技领域。
但“文化”一词有一个关键缺陷,就是格局太小了。当1802年贝克曼为科技命名时,也认识到我们发明的东西正用一种自我迭代(selfgeneration)的方法孕育出其他发明。科技性的艺术带来新工具,新工具产生新艺术,新艺术又产生新工具,无止境地循环下去。人工制品的操作愈发复杂,其各自起源的联系也愈发紧密,从而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整体:科技。
一股本质上为自驱动的势力推动了科技,而“文化”一词则无法传达这个意思。但老实说,“科技”一词也不太对,它的格局同样太小。因为科技也可以表示特定的方法和工具,例如生物技术、数字技术或者石器时代的技术。
我不喜欢创造没有人使用的新名词,但在目前的情况下,所有已知的可选方案都无法表达必须涵盖的范畴。因此,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我还是创造了一个词来指代震荡在我们周围的这种更宏大、遍及全球并且联接极紧密的科技系统,我称这个系统为“科技体”(technium)[2]。科技体的概念超越了亮闪闪的硬件,涵盖文化、艺术、社会制度和各种智能产物,也包括软件、法律和哲学思想等无形之物。最重要的是,它包含了人类发明中颇具创造性的推动者,来激励我们制造出更多工具、发明出更多科技产品以及建立起更能自我强化的连接。在接下来的内容中,我会在其他人使用“科技”一词的复数意义时使用“科技体”来指代一个整体系统(例如“科技加速了……的发展”),而用“科技”一词来表示特定的科技产品,例如雷达或塑料聚合物。举个例子,我会说:“科技体加快了科技产品发明的速度。”换句话说,“科技”可以申请为专利,科技体则涵盖了专利系统本身。
科技体这个单词与德语中的“技术”(technik)是同源的,两者皆将所有的机器、方法和工程流程全盘纳入。科技体也与法语中的“技巧”(technique)有联系,法国哲学家用这个词来表示工具的社会性和文化性。但这两个词都无法完全表达我心中科技体必须具备的特质:一种自我强化(self-reinforcing)的创造系统。在进化的某些点上,我们这个由工具、机器与思想组成的系统在反馈环路和复杂的互动中变得愈发稠密,以至于酝酿出了些许独立性——它开始在某种程度上行使自主性(autonomy)。
乍看之下,这种科技独立性的观念很难理解。我们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们:第一,把科技当作一堆硬件;第二,科技是迟钝的物品,要完全依靠人类。从这样的观点来看,科技只是人类的造物。没有人类,科技就不复存在。它只能按我们的要求行事。当我开始探索时,我也正是怀着这种想法的。但是,对科技发明的整体系统研究得越深入,我就愈发认识到它的强大能量和自生力(self-generating)。
科技的许多拥护者和反对者都强烈地不同意科技体拥有自主性这一观点。他们坚守的信条是,科技只能做人类允许它做的事。根据这个观点,科技自主的概念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我现在支持的看法正好与之相反:经过一万年缓慢的进化,再经过200年错综复杂到不可思议的剥离,科技体就会成熟为一个物种。它借助自我强化过程和零件组成的支持网络,赋予了科技体显著的自主性。或许在以前,科技体像最初的计算机程序一样简单,只是机械地重复我们给它的命令;但现在,科技体则更像复杂的有机体,常常按照自己的需求自作主张。
好吧,我的描述充满了诗意,那么有证据证明科技体具有自主性吗?我认为有,但这要看我们如何定义自主性。在宇宙中,我们最看重的特质都极度不稳定。对于生命、心智、意识、秩序、复杂性、自由意志和自主性这些词的定义都是多重的、相互矛盾且不充分的。对于生命、心智、意识或自主性的起源及终点,大家都有不同的看法。充其量我们只能认同,这些状态并非二元的。它们以连续体的形式存在,因此,人类具有心智,小狗和老鼠也有;鱼类有微小的脑部,因此应该也有微小的心智;蚂蚁有更小的脑部,那么是不是说蚂蚁也有心智呢?多少个神经元才能构成心智呢?
自主性的定义也有类似的范围。牛羚在生下来的第二天就能奔跑。但是,人类婴儿在初生的几年内,如果没有母亲的照顾就会死亡,所以我们不能说人类婴儿具有自主性。即使是成人,也并非百分之百自主,因为我们要依赖内脏中的其他生物(例如大肠杆菌)来帮助我们消化食物或分解毒素。如果连人类都无法完全自主,还有什么能够呢?一个有机体或者系统并不需要通过完全独立来展现某种程度的自主性。就像任何一种生物的幼儿一样,从一点点自主性开始,然后便能逐渐提高独立的程度。
那么,怎样检测生物具有自主性呢?如果生物展现出下列特质,我们或许便可以认为它具有自主性:自修复、自防御、自维护(获得能量,处理废物)、对于目标的自控以及自改进。所有这些特质的共同要素,就是它们都展现出某种程度的自我(self)。在科技体中,我们尚未找到能展现出所有这些特质的系统来当作范例,但展现其中某些特质的例子则比比皆是。无人飞机可以自行操控方向,并且在空中飞行数小时,但无法自修复;通信网络有自恢复的能力,但无法自我复制;计算机病毒能够自我复制,但无法自己改进。
深入覆盖全球的巨大通信网络之中,我们也能找到科技自主性萌芽的证据。科技体包含1.7×1017个集成电路芯片,连接成规模庞大的计算机平台。现在,在这个全球网络中,全部集成电路芯片的数量大概等于你大脑内神经元的数量。而这个全球网络中档案彼此之间的链接数目(想想世界上所有网页中的所有链接)则大约等于你大脑内突触连接的总数。因此,这块仍在不断扩张的覆盖全球的“电子薄膜”的复杂度已经可以媲美人脑了。它有30亿只已经通电的人造视听设备(电话和网络摄影机),以14kHz频率的速度处理着关键词搜寻(几乎听不到尖锐的高音);它是个巨大的奇妙装置,大到现在消耗的电力占全球电力的5%。当计算机学家仔细分析流经其间的大量信息时,他们根本无法解释所有数据从何而来。经常会有一些比特在传输中出错,大多数时候研究人员都能找到确定的原因,比如黑客攻击、机器故障、线路受损等,但仍有几个百分比的变异是比特自发的。也就是说,有很小一部分科技体的通信并非源自已知的人造节点,而是来自整个系统——科技体正在喃喃自语。
进一步深入分析流经科技体网络的信息后,我们发现,科技体已经慢慢地改变了组织方法。一个世纪前,在电话系统中,数学家认为分散在网络中的信息是随机的。但过去十年来,比特的流动模式在统计学上变得更加类似于自组织的系统。首先,全球网络展现出一种自我相似性,也称为分形图[3](fractal pattern)。这种分形图不论远看还是近看,都与树枝的分叉相似。如今,信息正是以自组织的分形图形式分散在全球通信系统中的。虽然观察到这一点并无法证实其自主性,但是在还没有被证明前,自主性往往会自证。
我们创造了科技体,因此希望能对其拥有独一无二的影响力。但所有系统都会产生自己的动能,而我们却迟迟未发现这一点。由于科技体是人类心智的产物,从而也是生命的产物,以此类推,其也是最初产生生命的自组织的物理与化学系统的产物。科技体除了和人类心智享有同样的深层根源,也和古老的生命及其他自组织的系统有共同的来源。正如心智不仅必须服从有关认知的原则,也要必须服从有关生命与自组织的法则一样,科技体也一定要遵循心智、生命和自组织的法则。因此在所有施加于科技体上的影响因素中,人类心智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而且还可能是最弱的一个。
科技体想要的东西是我们在设计它们时就让它们想要的,并且也是我们试图引导它们想要的。但除了这两项驱动力,科技体也有自己的需求:它需要理出头绪,自行分类并组装成分层的结构,就像大部分大型的、紧密联系的系统一样。科技体也与所有的生命系统一样,希望自己不朽,一直存在下去。在不断成长的过程中,这些内在的需求变得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强大。
我知道这么说听起来有点怪,这似乎是想把显然不是人类的东西当作人类看待。烤面包机怎么会“想要(want)什么”?我是否分配了太多意识给无生命的物品,并由此赋予物品过多掌控人类的能力,超出了它们现有的或应有的范围?
这是个好问题。但“想要”并非人类独有。你的爱犬想玩飞盘,你的猫咪想让你帮忙搔痒,鸟儿想要寻偶,虫子想要潮湿,细菌想要食物。微观的单细胞生物想要的东西没那么复杂,要求不高,也不像你我想要的那么多,但所有生物都有两项基本的愿望:生存和成长。这些“想要”成为生物的驱动力。原生动物察觉不到自己想要什么,也不会将其诉诸语言,比较像是冲动或趋向。细菌会朝着营养素前进,却不知道自己需要营养。它们只是选定了前进的方向,用模糊的方式满足自己所想要的。
对科技体来说,“想要”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我不相信(在这个时刻)科技体具有意识。科技体机械化的“想要”与其说是仔细思考的结果,不如说是一种趋势、倾向、冲动、轨迹。科技的“想要”更像是某种需要,是针对某物的冲动,就像海参在求偶时会无意识地漂流一样。数百万种强化联系和无数相互影响的电路,推动着整个科技体朝着某些无意识的方向前进。
通常看来,科技所想要的东西似乎比较抽象或者神秘,但在今天,你会看到它们近在眼前。最近我参观了一家名为“柳树车库”(Willow Garage)的初创公司,这家公司位于斯坦福大学附近绿树成荫的郊区中,其产品是一种先进的研发成果—机器人。柳树车库的家用机器人被称作PR2,高度到人类的胸口,靠4个轮子移动,有5只眼睛和两条粗壮的手臂。当你抓住机器人的手臂时,它不会关节僵硬或者被拽倒,而是会顺势回应,柔和施力,仿佛它的手臂拥有生命。那种感觉很不可思议。此外,这个机器人握手的方式就跟人类一样从容。2009年春天,PR2完成了在建筑物内长达42公里的耐力环形测试,期间没有撞到任何障碍物。在机器人领域,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但是PR2引人注目的成就是,能找到插座帮自己充电。PR2的程序设计会让它自己寻找电源,但行走的路径则在它克服障碍时才会逐步浮现。所以,当机器人“饥饿”时,它会寻找建筑物内12个电力插座中的一个完成电池充电。PR2会用一只手抓着电线,使用它的激光和光学眼睛找到插座的位置,对着插座轻柔地画圆以找到确切的位置,把插头推进去,完成自己充电。充电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在软件达到完美前,PR2表现出几个人类没预料到的“想要”。有个机器人虽然电量是满的,却总是想充电;还有一次PR2还没把电线妥当地拔出来,就拖着电线走了,像个健忘的驾驶员,加完油后油管还插在油箱里就急着离开。随着行为更加复杂,它的欲望也会变得复杂。如果你在PR2感到“饥饿”时站在它面前,它并不会伤害你,而是向后退,到别处去找可以充电的插座。机器人没有意识,但如果你站在插座前挡住了它的路,就能清楚地感觉到它“想要”什么。
我家的房子下面有个蚂蚁窝。如果不管那些蚂蚁,它们就会把储藏室里的食物搬得一干二净(所以我们当然会想办法处理)。人类不得不顺应天性,除了有些时候被迫要反抗它。我们赞叹大自然的美丽,却又常常拿出各种工具,暂时夺走这些景色。我们织造出衣物,把身体与自然界隔开;我们研制出疫苗,让人体接种后能抵抗各种致命的疾病;我们奔向野外,期待能够恢复人类原始生活,却仍带着帐篷。
在我们的世界中,科技体已经如自然一样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我们对科技体的反应也应该与我们对自然的反应相似。我们无法要求生命按照我们的“想要”行进,所以也无法要求科技完全遵从人类的意愿。有时候我们应该屈从于科技的引导并沐浴在它的丰富多彩中,有时候则该想办法改变其原本的进程来符合人类的需要。我们不需要满足科技体的每一个欲望,但我们应学会利用这些力量,而不是抵抗它们。
为了成功地做到这一点,我们首先需要了解科技的行为。而为了做出如何响应科技的决定,我们就必须明白科技想要的是什么。
在漫长的旅程后,我来到了终点。通过聆听科技想要什么,我认为我能够找到一个框架来引导自己穿过新兴科技越来越庞大的网络。对于我来说,通过科技的眼睛来看我们的世界,让我看清了科技更大的目的。认识到科技想要什么,大大减少了身处科技包围中的我在决定自己位置时的矛盾。我想用这本书告诉大家,科技想要什么。我希望大家读了这本书以后,也能够找到自己的方式,让科技以最小的代价造福人类。
[1]2010年,东西文库引进并主持翻译《失控》中文版,从而将凯文·凯利的卓越思想带入中国,并引发互联网圈持续至今的“KK热”。《失控》的最新修订版已由电子工业出版社于2023年7月出版。——编辑注
[2]东西文库翻译出版的凯文·凯利的另一本书《技术元素》和中信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科技想要什么》中,将technium一词翻译为“技术元素”,但实际上,凯文·凯利创造这个词时,更强调的是技术整体以及与其他生物平行的“界”的概念,所以本书采用中国台湾地区译本中“科技体”的译法。——译者注
[3]分形图由法国数学家本华·曼德博在其1975年出版的著作《分形、机遇和维数》中提出并深入探讨,其原理是以数学方法模拟自然界以及实验中看似无规律的现象,以图像的方式表现出来。——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