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没有苏联,没有未来,没有下一代!

1992年1月9日,俄罗斯,科特拉斯。

康斯坦丁站在火车站旁边的站点等待电车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可附近的路灯没有一盏是亮的,好像所有灯泡都被人砸开灯罩拧下来偷走了。

其实他刚从火车站下车时,天色还不算晚,但他的皮帽被几个浑身酒臭味的街头小子抢了,然后他在教训这几个还没到参军年龄的小崽子时,又有下车的旅客跑去报了警。

两名警察在不远处看着他一个人把几个还没到参军年龄的小崽子打到头破血流,全都爬不起来之后,才踩着积雪慢悠悠走过来,为首的警察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康斯坦丁说道:

“你的帽子是真皮的,而且是莫斯科流行款式,这些小崽子眼睛很毒,从不抢劣质的假货。”

“我的确这些年一直住在莫斯科。”

“来科特拉斯出差?有证件吗?军人?干部?学生?”

“探亲,我家人住在这里。”

“没有证件的流程是这样,小子,我觉得你该考虑把帽子交给我,然后我们会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不会询问你的名字,不会打扰你的探亲之旅,然后还会替你警告这些街头小子,保证他们不会在你探亲期间出现。”警察摘下手套,哈着一口呼出的热气搓着双手说道:

“或者你现在跟我们回警察局因为打架这件事接受调查,但首先你得等这些被你打伤的小崽子先去医院治伤才行,而且警察局供暖有些差劲,你可能要等一天一夜才完成调查,我们还会搜查你的衣物和手提包,毕竟那包挺鼓的,你看起来像是个大学生,应该知道怎么选,何况你刚才打人都已经发热出汗,我觉得你其实根本不需要帽子。”

康斯坦丁没有犹豫,把帽子摘下来递给警察,警察用手指捻着帽子上光滑柔顺的皮毛,满意的对康斯坦丁说道:

“这是个正确决定。”

康斯坦丁走回自己打倒的那几个小崽子面前,选了一顶没有沾染血渍,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灰色针织帽戴在自己头上,对着窗户看了看倒映的形象,随后迈步朝着远处的电车站走去:

“再见,警官。”

“再见,莫斯科来的小子。”警察打量着手里这顶帽子,咧嘴笑着回应了一句,随后就跟同伴说道:

“你觉得这顶真皮帽子能换两瓶好酒吗?这小子不错,很识趣,他这么聪明,肯定是大学生。”

此时,一个列车工作人员从车上下来,看到警察在场,惊喜的用外地口音开口说道:

“警察同志,保洁员打扫卫生时,发现车上的卫生间有个乘客被打的遍体鳞伤昏死过去,我们把他救醒后,他说他新买的帽子大衣皮鞋全都被人抢走了,抢劫他的人在这一站下了车。”

同伴看着康斯坦丁逐渐远去的身影,像是没有听见列车员的描述,只是扭脸看向同伴,附和刚才对方的话:“没错,他肯定是莫斯科来的大学生。”

为首的警官把帽子交给同伴,对着列车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面容严肃的说道:

“是吗?真是不幸的消息,同志,让他仔细想清楚,在哪段路程被打伤的,然后去那段铁路辖区的警察局报案,这里是科特拉斯警察局,火车上打架不归我们负责。”

说完之后,他带着同伴朝警车走去:“走吧,用这玩意去喝几杯。”

列车员又看看不远处还在地上呻吟的几个少年:“警官,那这些人怎么解决?”

几个人歪七扭八的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呻吟着,脑袋或者脸上挂满了鲜血,甚至有些已经洇红了身旁的路面,在积雪的对照下,鲜血愈发显得刺眼。

“休息好之后他们会爬起来,就算冻死也别担心,明天会有新的小崽子接替他们继续来火车站开工,而且会顺便收尸,不会麻烦列车保洁员。”警官自以为幽默的拉开车门,对列车员笑着说道:

“欢迎来到科特拉斯。”

叮叮当当的老式电车终于来了,康斯坦丁不等电车彻底停稳就跳了上去,抓着扶手钻进了车厢。

因为天色已晚,车上没有多少人,仅有的几个乘客,脸色比科特拉斯的温度还要冷漠,只是木然的瞥了看起来像是青年干部或者大学生的康斯坦丁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倒是叼着烟卷的大胡子司机用浑浊的眼珠打量了片刻康斯坦丁,随后继续开动电车,一边开车一边语速缓慢的说道:

“我记得你,你是佩图霍夫家的人,安德烈的弟弟,你是科斯佳。”

康斯坦丁正在大衣口袋里摸索硬币,闻言看向司机,点点头:

“康斯坦丁-弗拉基米尔维奇-佩图霍夫,你眼力真好,先生。”

“我是伊戈尔,伊戈尔-佐托夫,八五年那时,跟安德烈一起干过活,不过我记得几年前就听你姐姐说你去当兵了,所以你是到现在才退伍吗?”司机把嘴里快要燃尽的烟卷丢掉,没有接硬币,而是接过康斯坦丁与硬币一起从口袋里掏出的骆驼香烟,取出一支美美点燃,把烟盒又抛还给康斯坦丁,继续问道。

康斯坦丁有些唏嘘的看向夜幕中的故乡:“不,我退伍后,又被抓去了莫斯科郊区的监狱,在里面的建筑队劳动改造了三年。”

“那你运气不错,如果当年退伍直接回家的话,可能现在已经和你三个哥哥一样,我是说……你在监狱时,应该收到了他们陆续去世的消息。”伊戈尔听到康斯坦丁之前坐牢的消息之后,脸上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他退役就被抓起来,在俄罗斯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康斯坦丁点点头:“我在里面听说了。”

“该死的俄罗斯,但最该死的是戈尔巴乔夫!如果不是他当年颁布禁酒令,我应该还和你哥哥他们愉快的赚些小钱,科特拉斯老实人们的悲惨命运就是从他颁布禁酒令开始的!”哪怕康斯坦丁看起来没有兴趣和他攀谈,伊戈尔仍然自顾自嘴里嘟囔起了当年生活多么开心,如今生活多么悲惨,还满是感慨的回忆起了当年他和康斯坦丁的大哥安德烈一起贩卖私酒的过去。

直到康斯坦丁提醒他自己要到站下车,伊戈尔才收回思绪,把电车缓缓停下。

康斯坦丁走下电车,伊戈尔侧过脸看向他,没有急着发车,而是用不符合形象的细腻话语斟酌说道:

“你姐姐……我是说如今世道糟糕透了,她是个好女人,如果你察觉到她有些难为情的事,最好装作不知情。”

康斯坦丁对大胡子露出个微微错愕的表情,随后稍稍欠身说道:“谢谢你,佐托夫先生。”

“科米,你可以和你三个哥哥一样喊我科米,这个外号是你哥哥给我取的。”伊戈尔说完,开着电车继续远去。

康斯坦丁嘴里重复着科米这个外号,朝着林业学校家属楼大院走去。

科特拉斯林业学校的家属楼是典型的赫鲁晓夫楼造型,每一栋都是五层高,然后再把每一层好像奶酪一样分割,变成一套又一套四十平米的公寓房,当作福利分配给学校的教职工们。

康斯坦丁的姐姐瓦连京娜就是科特拉斯林业学校的一名老师,她和儿子亚沙住在这里。

走进家属大院,除了一些七十年代安装的铁制运动器材之外,最显眼的是一组教育工作者的主题石雕,借着大院的探照灯能看到石雕已经被严重破坏,残缺不全。

本来抱着儿童,满脸圣洁的白色女教育工作者石雕如今被喷上了花哨的颜色,像是穿着性感内衣,敏感部位更是被特意画了出来。

一点儿都不像教书育人的女教师,更像是莫斯科各处酒店附近那些穿着长款大衣,里面只穿花哨内衣,随时靠近速度放慢的豪车揽客的妓女。

雕像散发着尿骚恶臭味的底座上,铭刻的字仍旧勉强可见:

“荣誉和光荣属于伟大的苏联教师!他们会教育我们的下一代继续忠实推动共产主义事业!他们会教导出比无数先烈更优秀的新一代青少年,在未来把共产主义的红旗插遍全球!建于1951年5月。”

只是铭文后面,被人用尖锐物又刻上了一句潦草涂鸦:

“这里是1991年,没有苏联,没有未来,没有下一代!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