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争与和平(全四部)
- (俄)列夫·托尔斯泰
- 2954字
- 2024-11-28 15:44:19
第二卷
1
一八〇五年十月,俄罗斯军队占领了奥地利大公国的村庄和城镇,更多新部队从俄罗斯来到,在布劳瑙要塞附近驻扎下来,加重了当地居民的负担。总司令库图佐夫的总指挥部就设在布劳瑙。
一八〇五年十月十一日,刚刚到达布劳瑙的步兵团之一,停驻在城外半英里[1]的地方,等待总司令的检阅。尽管周遭有着非俄罗斯的地形和环境:果园、石头围墙、瓦房顶、远处可见的山峦;尽管有着好奇地看着士兵们的非俄罗斯民众——这个团仍有着与任何一个在俄罗斯中部地区准备接受检阅的俄罗斯团相同的面貌。
在傍晚时分最后的转移中,接到总司令要检阅行军中的该团的命令。命令的措辞对团指挥官来说不甚明了,他产生了疑问,如何理解命令的措辞:穿行军的服装还是不穿?营指挥官会议上做出决定,展示一个穿礼服的团,理由是鞠躬过度总比鞠躬不到位要好。于是士兵们,在三十俄里的转移之后,没有合眼,连夜修补、洗涮;副官和连长们忙着计算、清除;到了早上,这个团已不再是前一天最后转移中那冗长无序的人众,而呈现为一个两千人的严整集体,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本分,每个人身上的每颗纽扣、每条皮带都各就其位,干净得发亮。不仅外表规整,倘若总司令愿意瞧一瞧制服下面,就会看到每个人都一样穿着干净的衬衣,每个人的背囊里都能找到规定数目的物品,就像士兵们所说的“锥子肥皂,样样都有”。只有一个情况让所有人都无法安心,那就是鞋子。超过半数人的靴子都是破的。不过这一不足并非是团指挥官的过失,因为尽管他一再要求,奥地利的主管部门却仍没有拨发物资给他,而这个团已走了一千俄里。
团指挥官是个上了年纪、容易激动、有着灰白眉毛和腮须的将军,很结实,胸背间的宽度超过了双肩。他身上是一件新缝制的、带着褶痕的军服,那厚厚的金肩章好像不是向下压,而是向上抬着他那肥硕的肩膀。团指挥官的那副神气,像是在幸福地执行着一件生命中最为庄严的事情。他漫步在队列的前面,溜达着,每一步都抖一下,微微弓着后背。看得出来,团指挥官在欣赏自己的团,为之幸福,而他所有的心力都被团队占据着;但是,尽管如此,他那抖动的步态似乎在说,除了军事上的兴趣,他的心里还有不小的地方被社会日常生活的兴趣和女性占据。
“喂,米哈伊洛·密特里奇兄弟,”他转向一位营指挥官(营指挥官微笑着,向前一步,显然,他们都很高兴),“昨晚受了罪,不过,看来还行,这个团不坏……啊?”
营指挥官明白这句开心的嘲讽话,笑了起来。
“就算在察里津草场[2]也不能给赶走啊。”
“什么?”指挥官说。
这时,从城里来的那条布设了信号员的路上出现了两个骑马的人。是副官和走在他后面的一个哥萨克。
副官是由总司令部派来向团指挥官重申昨天命令中不清楚的地方的,而总司令想要看的,恰恰是完全处于行军状态的团队——穿军大衣,戴着防尘套,不做任何准备。
库图佐夫那里昨天从维也纳来了一位军事参议院的成员,建议并要求俄军尽快与费迪南德大公和马克的军队会合,但是库图佐夫并不认为这一会合有利,除了其他有助于自己见解的论证,还有意让奥地利将军看了看来自俄罗斯的军队所处的可悲境况。以此为目的,他才想前来检阅这个团,因此,团的状况越坏,这位总司令就越高兴。尽管副官不知道这些细节,但他向团指挥官转达了总司令的要求,让士兵们穿大衣、戴防尘套,否则总司令就会不满。
听了这些话,团指挥官低下了头,沉默着一抖肩膀,以一个冲动的姿势一摊双手。
“搞出事儿来了!”他说道。“我就跟您说过,米哈伊洛·密特里奇,行军中的意思就是穿军大衣。”他责备地转向营指挥官。“唉,我的上帝!”他补充道,决断地往前跨了一步。“连指挥官先生们!”他用习惯了发号施令的嗓音喊道。“各位司务长!……他快到了吗?”他转向那位副官,带着毕恭毕敬的礼貌表情,显然,这与他所说起的人物有关。
“一个钟头之后吧,我想。”
“我们来得及换衣服吗?”
“不知道,将军……”
团指挥官亲自走向队列,命令再换装穿上军大衣。各连指挥官跑回了连里,司务长们忙碌开了(军大衣不是全都完好),而就在同一瞬间,先前整齐、默然的一个个四方队摆动起来,漫散开去,话音嗡嗡作响。士兵们从各个方向跑来又跑去,用肩膀从背后向上一掷,越过头顶拉下背囊,拿出军大衣,而后高举着胳膊,将它们伸进袖管。
半个钟头后,一切又回归了先前的秩序,只是一个个四方队由黑色变成了灰色。团指挥官再次以抖动的步态走到团的前面,从远处打量它。
“这又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他嚷道,停下脚步,“三连指挥官!……”
“三连指挥官去见将军!指挥官去见将军,三连的去见将军!……”话音在队列中传开,副官跑去找那个耽搁时间的军官。
当热心的声音已经错喊成“将军去三连”,并传到了目的地时,要找的军官从队列后面出现了,尽管这人已上了年纪,没有跑步的习惯,还是笨拙地磕绊着脚尖,碎步跑到将军面前。大尉脸上露出小学生被吩咐背出他未熟记的课程时的惊慌神色。在他红色的(显然,出于无节制的饮酒)脸上浮现出一块块斑点,嘴巴也不在原位,团指挥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大尉,此时他喘着粗气走过来,快到跟前时逐渐放慢脚步。
“您快要给这些人穿上萨拉凡[3]了?这是什么?”团指挥官喊道,下颌往前一伸,指着三连队列里的一个士兵,他穿了一件工厂粗呢颜色的大衣,与别人的大衣不同,“您自己上哪儿去了?都在等总司令,可您却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啊?……我这就教您,怎么在检阅的时候让士兵们穿卡萨金[4]!……啊?”
连指挥官眼睛一直不离地望着长官,两根手指越来越紧地抵住帽檐,好像这么抵着就能让他得救似的。
“喂,您怎么不说话?您那边穿得像个匈牙利人的是什么人?”团指挥官严厉地取笑道。
“大人……”
“哦,什么‘大人’?大人!大人!可大人是什么——谁都不知道。”
“大人,这是多洛霍夫,被降级成了……”
“怎么,他降级成元帅了,还是降为士兵?要是士兵,就该跟所有的人一样,穿制服。”
“大人,您亲自准许他在行军的时候这样。”
“我准许?我准许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这样。”团指挥官说,稍稍冷静下来,“我准许了?不管跟你们说什么,你们就……”团指挥官沉默了一会儿。“不管跟你们说什么,你们就……什么?”他说,又发起火来,“请让士兵们穿得体面点儿……”
团指挥官回头望了望副官,以他那抖动的步态走向团队伍。看得出来,那样发火让他自己喜欢,他在经过团队伍时,想为自己的怒气再找点儿借口。他为了没擦亮的徽章厉声呵斥一个军官,因为队列不整齐而斥责另一个军官,接着他来到了三连。
“怎——怎么站的?脚在哪儿?脚在哪儿?”团指挥官声音里带着痛苦的情绪喊道,还有四五个人的距离才到穿着蓝色军大衣的多洛霍夫那儿。
多洛霍夫慢慢伸直弯着的那条腿,明亮而蛮横的眼神直直地望着将军的脸。
“为什么穿蓝色的军大衣?脱掉!……司务长!给他换服装……痞……”他没来得及说完。
“将军,我有义务执行命令,但没有义务忍受……”多洛霍夫急忙说。
“在队列里不准说话!……不准说话!不准说话!……”
“我没有义务忍受侮辱。”多洛霍夫高声而响亮地说完这句话。
将军和士兵的目光相遇了。将军沉默下来,生气地朝下拉着紧绷绷的饰带。
“请换装吧,请求您。”他说完,走开了。
[1]1英里约合1.6千米。
[2]女皇草场,彼得堡一处用以阅兵的场地,一八一八年改称马尔索沃场(战神场)。
[3]旧时农村妇女穿的无袖衣裙。
[4]一种旧式及膝的立领半长袍,背后带有束褶。此处语带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