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争与和平(全四部)
- (俄)列夫·托尔斯泰
- 3654字
- 2024-11-28 15:44:18
17
几张波士顿牌桌已经摆开,牌手也已经搭配好了,伯爵的客人们分散在两间客厅、休息室和图书室里。
伯爵把纸牌展成扇形,勉强抑制着餐后小睡的习惯,对什么都发笑。年轻人在伯爵夫人的鼓动下,围聚在击弦键琴和竖琴旁边。朱丽依着大家的请求,第一个在竖琴上弹了一支变奏曲,随后与其他女孩子一起请求乐感好得出名的娜塔莎和尼柯莱唱点儿什么。娜塔莎被她们当成大人看待,显然很是为之骄傲,但同时又感到胆怯。
“唱什么呢?”她问道。
“《泉水》。”尼柯莱回答。
“好,那快点儿吧,鲍利斯,请到这儿来。”娜塔莎说,“索尼娅在哪儿?”
她回头看了看,发现她的朋友没在房间里,便跑去找她。
跑进索尼娅的房间,在那儿没找见自己的朋友,娜塔莎又跑进了育儿室——那儿也没有索尼娅。娜塔莎明白了,索尼娅是在走廊的箱子那里。走廊里的箱子那儿是罗斯托夫家年轻一代女性的悲伤之地。的确,索尼娅正穿着她那件轻薄的粉红色小裙子,压着它,脸朝下趴在保姆那肮脏的带条纹的羽毛垫子上,纤小的手指遮着脸失声痛哭,颤动着裸露的小肩膀。娜塔莎的脸整天都生气勃勃、一副过命名日的样子,突然之间变了:她的眼睛呆住了,宽宽的脖颈一阵哆嗦,嘴角耷拉下来。
“索尼娅!你怎么了?……你,你出什么事了?呜——呜——呜……”
于是娜塔莎咧开她那张大嘴巴,样子奇丑无比,像小孩子似的嚎哭起来,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只是因为索尼娅哭了。索尼娅想抬起头,想要回答,可是做不到,便把脸藏得更深了。娜塔莎坐到蓝色的羽毛垫子上,搂住朋友哭着。攒足了气力,索尼娅稍抬起身子,开始擦去眼泪,讲了起来。
“尼柯连卡再过一个星期就走了,他的……公文……来了……他自己对我说的……但我还是不应该哭(她把拿在手里的那张纸给她看:那是尼柯莱写的诗句)……我还是不该哭,可你总不能……谁都不能明白……他有着什么样的心地。”
于是她又哭了起来,就因为他的心地那么好。
“你多好啊……我不妒忌……我爱你,也爱鲍利斯,”她说,稍稍积攒了力气,“他很可爱……你们没有障碍。可尼柯莱是我表兄……需要……都主教亲自[1]……就算那样也不行。还有,倘若妈妈(索尼娅把伯爵夫人当作母亲,也这样称呼她)……她会说,我要毁掉尼柯莱的前程,说我没有心肝,说我不知感恩,可实际上,对上帝起誓(她画了个十字)……我那么爱他,爱你们所有人,只是薇拉一个人……为什么呢?我对她做什么了?我那么感激你们,我会很高兴牺牲一切,可我又什么都没有……”
索尼娅无法再说下去,又把脑袋藏在双手和羽毛垫子里。娜塔莎开始平静下来,但从她脸上看得出,她理解自己朋友痛苦的全部重要含义。
“索尼娅!”她突然说,仿佛猜到了表姐伤心的真正原因,“大概是薇拉在宴会后跟你说了什么,是吧?”
“是的,这首诗是尼柯莱自己写的,我还抄了别的诗。她在我房间的桌子上发现了,就说要拿给妈妈看,还说我不知感恩,说妈妈永远不会让他娶我,他会娶朱丽。你看,他跟她整天在……娜塔莎!为什么?”
她比先前哭得更惨了。娜塔莎拉起她来,抱住她,含着泪水微笑着,开始安慰她。
“索尼娅,你别信她的话,亲爱的,别信。你记得我们跟尼柯连卡三个人在休息室是怎么说的,记得吧,晚餐后那会儿?将来会怎么样,我们可都决定好了。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说的,但你记得的,一切都是好好的,一切都能做到。申辛舅舅的弟弟不就是娶了表妹吗,再说我们不过是远房表兄妹。所以鲍利斯就说,这更可以了。你知道,我什么都跟他说了。他那么聪明又那么好。”娜塔莎说,“你呀,索尼娅,别哭,我可爱的小鸽子,小心肝儿,索尼娅。”她笑着亲了她一下,“薇拉恶毒,随她好了!可一切都会好好的,她不会对妈妈说。尼柯连卡自己会说的,他也没去想朱丽。”
于是她吻了一下她的头。索尼娅稍抬起身子,小猫复活过来,小眼睛闪闪发光,就好像它准备立刻摆动尾巴,柔软的爪子一跃而起,又理所应当地玩起线团来。
“你这么想的?真的吗?对上帝起誓?”她说,很快地整理着衣裙和头发。
“真的!向上帝发誓!”娜塔莎回答,为朋友理了理辫子下面散下来的一缕硬发。
她们两个都笑了起来。
“那么,我们去唱《泉水》吧。”
“我们走吧。”
“可你知道吗,那个胖胖的彼埃尔,就是坐在我对面的,是那么可笑。”娜塔莎突然说,停了下来,“我很愉快!”
于是娜塔莎在走廊里跑了起来。
索尼娅抖掉身上的绒毛,一边把诗藏进怀里,靠近脖颈处胸骨突出的地方,以轻盈、愉快的步子,涨红着脸,紧跟娜塔莎沿着走廊朝休息室跑去。年轻人依着客人们的请求唱了四重唱《泉水》,所有人都很喜欢。然后尼柯莱唱了一首他刚学的歌:
宜人的夜晚,伴着月光,
幸福地心驰神往,
世上有着一个人儿,
此刻正把你盼想!
她啊,秀美的手,
在金色的竖琴上徜徉,
以那爱意的和声,
唤你到来,唤你前往!
惟有一二日,便是人间天堂……
可是哟,你的朋友此生不长!
不过他还没有唱完最后几句,大厅里的年轻人就已准备跳舞了,敞廊上乐师们在踏着脚,发出咳嗽声。
彼埃尔坐在客厅里。在那儿,申辛跟他这个从国外回来的人谈起了让彼埃尔觉得乏味的政治话题,其他人也加入进来。当音乐奏起的时候,娜塔莎进了客厅,直接走到彼埃尔身边,双眼含笑,脸也红了,说道:
“妈妈吩咐我请您跳舞。”
“我担心会踩错舞步,”彼埃尔说,“不过,倘若您想当我的老师……”
于是他伸出自己肥厚的手,放得低低的,递给纤细的小姑娘。
当人们一对对站好位置,乐师在调音的时候,彼埃尔与自己的小舞伴坐在一起。娜塔莎是完全幸福的:她跟大人,跟从国外回来的人跳舞了。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坐在那儿,像大人那样跟他交谈。她手里有一把扇子,是一位小姐交给她拿着的。摆出一副十足的社交姿态(上帝知道她何时何地学会了这个),她摇动扇子,面带微笑隔着扇子同自己的男舞伴说话。
“什么样子!什么样子!你们瞧,你们瞧瞧吧。”老伯爵夫人穿过大厅,指着娜塔莎说。
娜塔莎涨红了脸,笑了起来。
“哦,您怎么了,妈妈?您这又是为什么?有什么可奇怪的?”
在第三支英格兰舞曲的中间,客厅里的椅子一阵响动,在那里玩牌的伯爵和玛丽亚·德密特里耶夫娜,以及大部分尊贵的客人和年老者们,久坐之后伸展着肢体,把皮夹和钱包放入衣袋,走到大厅门边。前面走着玛丽亚·德密特里耶夫娜和伯爵——二人面色愉悦。伯爵以玩笑一般的礼节,有点儿像跳芭蕾那样,把浑圆的手臂递给玛丽亚·德密特里耶夫娜。他站直身子,脸上闪耀着特别的潇洒而狡猾的微笑,而人们刚跳完英格兰舞的最后一个舞姿,他便对乐师们拍着手,朝敞廊上第一小提琴手喊道:
“谢苗!你知道‘丹尼洛·库珀’吗?”
这是伯爵最喜欢的舞曲,他还年轻的时候就跳过。(“丹尼洛·库珀”本身是英格兰舞的一段。)
“你们看爸爸。”娜塔莎对着整个大厅喊道(完全忘了她在跟大人们跳舞),把头发卷曲的小脑袋弯向膝头,让她那响亮的笑声充溢了整个大厅。
的确,所有的人,只要是在大厅里的,都带着喜悦的微笑看着愉快的老人,在他那气派十足的女伴、个子比他高的玛丽亚·德密特里耶夫娜旁边,环围起双臂,随节拍时而抖一下,舒展肩膀,撇开腿脚,轻轻踏动,他那圆脸上越发绽开的微笑引得观众们期待接下来的事情。愉快、挑逗的丹尼洛·库珀听上去像是欢快的特列帕克[2],乐声刚一传出来,大厅的几扇门就突然被佣人们的笑脸堵住了,一边是男人,一边是女人,都是出来看消遣作乐的老爷的。
“瞧我们老爷子!鹰!”保姆从一扇门边大声说道。
伯爵跳舞跳得好,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他的女伴完全不会,也不想好好跳。她巨大的身躯直立着,强劲的手臂向下垂(她把手提包交给了伯爵夫人),只有那严厉但漂亮的脸在跳舞。在伯爵浑圆的身形上所表现出来的东西,于玛丽亚·德密特里耶夫娜而言,只是表现在越发微笑起来的脸和向上抽动的鼻子上。但另一方面,如果说越发放得开的伯爵是以出人意料的灵活身姿和他那柔软腿脚轻盈的跳跃迷惑住了观众,那玛丽亚·德密特里耶夫娜动用极小的力气,就着转身与跺脚时肩膀或圆拢手臂的动作,引发的观感从效果上来说并不逊色,而由于她的肥硕和惯有的严厉态度,效果就更令众人欣赏。舞跳得越发活跃了,面面相对的人们连一分钟都不能引起彼此的注意,甚至都不去为此努力。所有的人都关注着伯爵和玛丽亚·德密特里耶夫娜。娜塔莎揪着所有在场者的袖子和衣服,让他们去看爸爸,就算不这样,他们也都无法从那两位舞者身上移开视线。伯爵在舞会的间歇重重地喘息,挥手朝乐师们喊叫,让他们奏得快些。更快,更快,更快,更猛,更猛,更猛地施展舞姿的伯爵,时而踮起脚,时而用脚后跟,绕着玛丽亚·德密特里耶夫娜飞旋,最终,将自己的女伴带到她的座位,完成着最后一个舞步,向后抬起自己柔软的腿,面带笑容低下汗津津的头,在鼓掌和哈哈大笑——尤其是来自娜塔莎的轰然喧声中挥动右手画了一个圆。两位舞者停了下来,沉重地喘着气,用麻纱布手帕擦着脸。
“我们那年代就是这样跳舞的,我亲爱的。”伯爵说。
“唉,这丹尼洛·库珀啊!”沉重而迟缓地喘着气,一边卷起两袖,玛丽亚·德密特里耶夫娜说道。
[1]俄罗斯东正教会禁止一些有血缘关系的人通婚,但远房表亲的通婚可诉请都主教特别豁免。
[2]一种极快速的俄罗斯民间舞,以跺脚跟和突然弯腰为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