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常很少从东门进校园,因为在东门下车还要步行老远才到家,相当于把整个校园走了个对穿。除非像今天骑车。骑车的话必进东门。尽管南门离家近,西门和北门更堂皇,但对我来说东门才是打开校园的正确方式。因为整个20世纪80年代,我到姨妈家玩都从东门进进出出。以至于走东门本身就是一个欢乐的仪式,这后面有多少好事儿啊。姨妈非常疼爱我从不唠叨我成绩,姨父有各种古怪惊喜,五岁的表弟能提供大量笑料;天地宽,风景美,隔锅香,那神自由、放纵、如鱼得水的美滋滋,三十年过去了都还在。只要是骑车,我便过其他三门而不入,绕二里地也要进东门。

我骑得不慢,背上就汗毛毛的,有一点点刺痒,这刺痒让我觉得自己特年轻。进了东门是一条直路,趁着冬天园丁们把悬铃木的大枝都打掉了,所以一眼就能看到路尽处物理系的红楼。寒风从那边穿堂而来,我像扑通跳进一潭清波,舒服得想放歌。我还是像少女时代那么贪凉。

远远看见物理系门前的荷花池和池中岛,过去常常流连忘返之地,总还是有点激动。仍然没有脱敏。其实这池塘真是没啥出色的。四四方方,池壁由砂岩砌起来,除了简单的装饰线条没有更多设计。将就挖出来的泥巴在池心堆出一座岛,岛上花木久失维护,枯藤蔓草像野坡一样。倒又有座八角亭,远看朱红柱琉璃瓦,顶上立着葫芦,色彩虽然明艳,但整体实在太小,像盆景里的小物件小茶宠,掩映在枯藤蔓草间,晃眼只觉单薄抠搜。

可是越近越觉得今天这池塘不知哪里有点怪里怪气。

抵到池塘边时我刹住车细看。噢,原来他们把小岛大大修整一番,艾杀蓬蒿斩草除根,整个岛像理了个发登时清爽了。再一看,有更惊人的发现,亭子现出全貌——亭子哪里小了,八角亭乃是八角重檐亭,此前看见的是它小小的重檐而已。竟然错看了三十多年。可一旦看清全貌,那么大,那么空,反而觉得悲酸,长年人迹罕至,亭座、阑干、檐下、出入,一切为人的留人的设施终成虚设。唉,不由得叨咕一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它仿佛就是诗里说的,苦旅中的一座荒亭一座弃亭。

我拍了张照片,发给丹叔叔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会吃一惊。三十年前,最早到池塘来玩,是他带我和弟弟来的,他到系里办他的事,我们在池塘边等他。池塘非常有玩头,水里有鱼,有泥鳅,水鸟在睡莲间游弋,青蛙趴在石缝里等虫子飞到嘴边。现在想起来丹叔叔其实并没有跟我们一起在池塘边玩过,他带我们来只是顺便而已。他也从来没有说起过池塘的好玩,也许是因为他从没意识到池塘好玩。我还记得我跟弟弟绕着池塘追一只水鸟,丹叔叔远远地在对岸松树下等我们,双手背在背后,松弛地稍息,既不加入我们也不催促我们,姿态是一种单纯意义的等,等的是时间而不是两个贪玩的孩子。他虽然跟我姨父要好,但他们实在不一样,每回我姨父跟我们一起玩,最后总是我们催他“够了嘛,该走得了”,不然他可以一直玩到天黑的。而丹叔叔是可以等到天黑。所以我甚至有一个印象,丹叔叔对校园景色并不怎么留意,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他都视而不见,走过池塘、扁竹兰草地、芭蕉林还有最好玩的斑鸠树林,他连停也不停一下的,真白瞎了。我有次要写校园里的一处旧景,听说那边曾是学校教师子弟的快乐天地,而我模糊记得丹叔叔从小在那边长大,兴致勃勃向他打听掌故,结果他回信非常之简略:“原先是水稻的试验田。”就完了。这可真噎人。要是有人问起我儿时玩过的地方,我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呢。不过丹叔叔一向怪,“他不怪才怪了。”我点头同自己冷笑道。要说我对他一点微词也没有那倒也不是的,他惯会扫兴。


除非谈猫。


谈猫的话他能独力撑起一家报馆。他的《猫报》自创刊以来虽然读者只有寡人我一个,但还是办得蒸蒸日上。要不是他忽然住院了。

他在病床上躺了快一星期,很无聊的。那天我去医院探望他,陪他聊了好一阵。一开始他说他的病,其实也就是要做一个胆囊的微创手术,平常人都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甚至还会谢天谢地不是什么大麻烦,丹叔叔却很懊恼,甚至有点儿羞辱。因为他少年足球队员出身,这辈子除了可数的几次感冒,到现在还没有生过一回像样的病呢。

“二天我可能喝不成冰水了,医生说的。”他沮丧道,“冰西瓜、冷汤冷稀饭这些,都吃不成了,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阶段。”

我听了默默地吓一跳。这叫怎么回事,人家都捧着滚热的养生茶养生汤了,他怎么还灌冰水!在他这个年纪!我当然不便随意透露丹叔叔的私人信息,我只敢说我叫他叔叔,我反正四十多了。就算他是个年轻的叔叔,现在也到了该……加枸杞的年纪。

“太冰的东西好像本来也不宜……”我试图劝诫他,学我姨妈平常劝诫我的口气。

“没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这一点。”他都不叫我说完,竖着食指朝天花板抖动几下,表示权威在那个方向,又将就这只手做了一个拉开门取东西仰头就喝的动作,“我一贯,一贯——直接。”我猜那门是个冰箱的门。他喝罢傲慢微笑道:“——很巴适。”

我除了赔笑附和还能怎样。

“我给你削个梨儿?”我问。我看电视里探望病人都要削水果的。

“现在不是我吃水果的时间。”他说。我想起来了,丹叔叔是按每日作息表生活的。

“我去帮你把晚饭订了?”我真懂事。

“订好了。”他说。唉唉都说了是按作息表的我怎么又忘了。

两击不中我喉咙有点发干。

“最近怎么样,还好吧?”他微笑问。

“很好啊很好。”我道。怎么这会儿寒暄起这个。但我忽然听懂了。

“——最近我们那边来了一根焦黄的,早先从来没见过。”

“焦黄的?”丹叔叔本来半躺着,刚刚输完液拔了针头,闻言一边转身去给自己加了个枕头变成坐着,一边努力思考,“焦黄的……”

“焦黄的。我遇见过好几次,每次它都在27栋倒拐的地方坐起的,我喊它它不理我,钻到车子底下,我一走它就出来,还是在那儿坐起。”

“它在等开饭。”丹叔叔笑道。

“哦对,大车棚那边有个老头经常喂。”

“历史系的老主任。”没有他不知道的,“肯定它听说的这边伙食好,不晓得哪个传给它消息了。”

据说丹叔叔谢绝了好些朋友来探望他,一是不愿意给人家添麻烦,二是人家来了总要聊天吧,这下他可没地方躲了。他这么孤僻,偏偏就有很多人要来看他,可见人缘究竟还是好的。我事先打电话给他,说姨妈告诉我他住院的消息,我离得近所以派我先来看望,他开始也说“还是不来的好,不必要”,我坚持了一下,他也就不再反对。挂了电话我昂首一笑,觉得自己还是比较有一些分量,有几分薄面。

结果他还是因为想谈猫。

“白嘴我前几天又看到它的。”我说。

“哦白嘴!它怎么样?”

“它很好。那天它跟一只麻猫吵架,在墙头上,我看到的。要打慌了,还是没有打起来。”

“现在冬天家,吵啥子喃?”他不解。一般认为猫只在春天才会斗殴,为了爱情。

“擦枪走火。”我正色,丹叔叔耸肩一笑。“白嘴你不要看它叫白嘴,”我说,“它嘴巴其实脏得要死,一直骂脏话啊。”我摇头。丹叔叔笑,不说话,期待我说下去。“我给你学一段儿?”我说。丹叔叔愣了,意思这怎么学。

我对白嘴它们很了解,因为整天在我楼下吵得鸡犬不宁。我决定采用它那种刁顽而滑稽的、自以为天下第一邪恶第一狠毒的音调,高高低低反复几次,填上词,词是对它原话的直译。我凑到床边,压低嗓子:

“锤——子哦,你个狗——日的……老子整——死你信不信。”我鬼哭狼嚎道。

丹叔叔笑得背过气去。我自己绷住了不笑,淡淡地等他。等啊等。他偶然抬头时眼角依稀竟有泪光。

“原话。”我又说。他笑得更厉害,半天挤出几个字:“信达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