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猫

丹叔叔本身是物理教授,这么多年教过的学生只怕逾万。另外,他以前给很多朋友和邻居的孩子补习功课,光我们家就有三四人,算起来编外的学生又已近百。再有他曾勤工俭学,教钢琴贴补生计,琴课学生还有好几十。这么多这么多学生,能跟他说上话,或者说他有兴趣交谈一番的,这些年我感觉,我绝对算一个。要知道丹叔叔虽然温厚和善,却又有些孤僻,又带一点少年的腼腆,平常话少,对我们子侄辈更是长年地但笑不语,能跟他连续说上几句话他还没有托词走掉,或者所谓正事说完他还能闲话几句的,实在不多见。我有次竟然,天,还得到这样一种待遇:他骑车经过,我隔老远就点头哈腰向他问好,他到面前时不仅捏了闸,还下了车——下了车,站在地上与我说了话。而最常见的是他虽然也堆着笑,但不仅不停还脚下暗暗使劲儿一踩,冲刺般掠过想要与他攀谈的人,或者实在混不掉不得不停下时,他叉开腿,两脚点地,手不离把,臀不离座,肢体语言一望而知:时刻准备溜。

所以,丹叔叔特别看重我。我可以得出这个结论了。


尽管他很可能并不希望我到处去说我曾在数学方面师从于他。那是二十多年前了,我才十五岁,一生的数学天分就已经耗尽,成绩糟透。姨妈姨父跟丹叔叔是邻居,很要好,他们求到他,求他当我是活马医,丹叔叔那样温厚和善,只能默默答应。遗憾的是后来马还是死掉了,这当然是马的问题,但丹叔叔跟我毕竟有了一场师徒情分。只要不提数学。现在很多年过去,我也醒事不少,看得出来他对我真是一种平等的亲切。只要不提数学。

一开始,我并不明白桃李天下的丹叔叔为什么会特别看重我,我只是惊喜得意,我就猜啊,是我比较懂事?我更孝顺?我人品出众?然而又似乎都不足以匹配这份殊荣。四顾无人时我还进行了更为大胆的推测——我比大家有出息?

可是“大家”,也就是丹叔叔历年的学生当中,有小小年纪便获得奥物大奖的,有轻松考入普林斯顿的,有进入国家级科研团队的,还有那些弹着肖邦、李斯特走向世界的……我比大家……有出……息?

结果没太久就解密了,丹叔叔看重我是因为要跟我谈猫。对,谈猫。

不要想深了,“谈猫”并不是专有名词,也没有特殊含义,就是字面的意思,谈谈我们看见的猫。四川大学望江校区这边猫很多,个个可爱得令人痛心。一般人见了听了都会很喜欢很着迷,很容易沉湎于此,丹叔叔就已经到了难以自拔的地步。我知道他自己是不养猫的,大概总是家里条件不具备,所以他总是,现在讲的,“云吸猫”。他找我谈猫为的就是过一过这个干瘾,我的功能相当于饭后一支烟。

他太喜欢跟我谈猫。谈猫他只喜欢跟我。实际上他跟我只谈猫。有时候他也客套客套,也问起我的职业生计,也聊聊最近天气,也议论几句时局,但我一看就知道他这都是虚招儿,东拉西扯,他真正要跟我谈的就是猫,不管从哪里下嘴,十小节后一定会奏响猫的主题曲。他非常狡黠,果然教育工作者看人眼睛真毒,我别的不敢说,谈猫谈得不是一般地好,能谈得很透,很过瘾,跟我谈过的人没有不赞的,我的出息主要就体现在谈猫上。他们做老师的,对每个学生的情况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吧?这个孩子稍微指导一下就能拿奥物名次;这个只需突击一年就稳进普林斯顿;这个得悉心栽培,中国空天的未来就在他肩上;这个要全力雕琢,她一定会成为古典音乐演奏的华人新星……那个,回头谈猫找她。

老实说我现在已经不懊恼了,不臊了,不怨了,我也想通了,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谈猫吧,你也不谈他也不谈,你去拿大奖上名校,他去搞科研搞艺术,老师想谈猫了怎么办?想谈猫谈不成把他憋坏了怎么办?所以总得有人做这个事。

谈猫。

我们第一次谈猫是四年多前,第一次就谈得很深入,畅所欲言,风暴式的。

那天我是去姨妈家看望姨父。姨父那时刚刚出院,但休养阶段任性胡闹,姨妈的劝诫他根本不听,一整天躺在躺椅上追剧,连看九集七个小时没怎么动窝,犯了大忌,次日便出现血栓,再度入院,姨妈把他骂惨了。等这趟出院时他气焰矮了不少,自知理亏嘛。为了转移姨妈的注意力,他一出院就通知我可以去看望他,陪姨妈好好聊聊。

我到时是下午,一进门看见丹叔叔已经在那里,多半也是被强邀来探病的。家里电视机关着,躺椅的靠背调直了,姨父时而站起来走动一下,表现出良好的自我控制力。姨妈又倒茶又削水果,被老式的待客之道支使得团团转。我表弟塔塔没上班,坐在远一点的地方,假装参加聊天,其实在玩游戏。其乐融融。然而我稍坐了一下就感觉气氛有点尴尬,因为发现丹叔叔只要一问起这次血栓住院的具体情况,姨父就打断人家。

“二哥你这回还是遭了一点罪嘎?”丹叔叔一向叫我姨父“二哥”,倒并不是他们结拜过,“二哥”就是我姨父的外号,他们那帮人都这么叫他。

“哦,没有没有,处置得很及时,简直没遭罪。”一派胡言。那天多么惊险我是知道的,他腿肿得象腿一般了,还“简直没遭罪”。

“你这个血栓是怎么形成的啊?是运动得不得法吗……”丹叔叔不解。

“你尝一下我新泡的仔姜……你去捞一碗,等会儿给他们带走。”姨父推姨妈去厨房捞姜,姨妈不动,乜斜眼睛看着他,早把他看透了。

“他血栓咋个搞的?他不听劝看电视一口气看了九……”姨妈刚要开始演讲,还是被姨父打断了,“哎呀不说这个了嘛,别个不愿意听这些——”姨妈拗不过只得被他推着去捞姜,两个人咕咕哝哝一起走去厨房。

他们都这岁数了还有这种少年夫妻的回合,丹叔叔看了只是含笑垂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啥。喝口茶又抬起头,向塔塔问:“结果后来那个小的怎么样了喃?”

“啊,没事了没事了,现在就是太瘦,精神还多好的。”塔塔赔笑答道。


他们说的“那个小的”并不是塔塔的小孩,而是他春节时从办公室带回的那只流浪猫。当时它快要生小猫,偏偏赶上公司放假,他就把它带回来,在家门口的空地角落搭了一个奢华的猫别墅,小猫们在那里平安降生。塔塔很得意,给自己记大功一件,天天在朋友圈图片直播炫耀。平常我们发朋友圈丹叔叔从不发声,可那几天他天天去给我弟点赞,还发了一个鼓掌、一个笑脸、一个红心,太丰富了。后来还写评论,问为什么有只小的看起来病怏怏的。可见动了真心。

然而说完两句,他们俩一时就没话了。塔塔是丹叔叔的学生,不仅幼年就整天缠着丹叔叔,本科时还规规矩矩地上了两年他的课,所以跟丹叔叔很像,一样是严重的理工男,笑多言少,是很多有趣话题的终结者。果然,他实在找不到话,半天挤出一句:“新生的猫还是有一定的死亡率的。”这怎么聊的天啊,真不会聊天。

“当然当然,应该可以查到。”丹叔叔说。这位更不会。


姨父他们捞好泡姜出来又闲话一阵,丹叔叔就告辞了。我本来也该走,正好与他一起,而且懂礼数的话还要送他到家才对,但我不太想跟丹叔叔一起,他对我们虽然亲切,但我们终究还是毕恭毕敬浑身拘束的,何况姨妈家离市区有点远,我一算得拘束一小时,就假装还要继续待下去,只得与丹叔叔道别。过了十分钟,我估摸他已经走远,也就出来了。

还走在单元外面的小路上,还没上大路,就看见七八步外的榕树下面站着一个人,看背影他像是在观察前面的岔道,不知道岔道上出了什么状况。他身上是一件阿迪达斯黑色三道杠运动衣,下面是一条阿迪达斯黑色三道杠运动裤,脚蹬黑色运动鞋,头戴黑色棒球帽,手里拎着黑色尼龙运动背包,不用打开看我都知道里面鼓起来的是一大包泡姜,跟我包里装的泡姜出自同一人同一坛——不是丹叔叔又是谁?他比我早出发十分钟,却仍在小区里,他搞什么搞呀。我只得叫他,这下我的小心思一定给他瞧破了。

“丹叔叔。”我大声道,“结果我还是没法在这边吃晚饭,临时有事还是要回家去。”笑着向他解释。

可他只是含含糊糊,还有点讪讪的,倒像被我瞧破了什么小心思。这种情形我可是头一次见,非常稀奇非常趣致,呵呵,我怎么能放过他。

“你在这儿干什么哪?你不是早就出来了咩?一直在这儿站起的啊?”我问。

“当然当然,我刚刚出来就在这儿站起了,确实站得久了一点,确实久了一点。”他一边说一边同我一起往前走,一边侧过身往后面看,很别扭的行进姿态。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草丛里并没什么。

“跑了跑了。”他说,终于转头看我,“你出来得晚了一些,没看到刚才非常惊险的一幕。”他忽然停下,往左一指,“刚才那边来了一个人遛他的金毛,没拴绳绳,金毛昂首阔步。”又往右一指,“刚才从这边过来一只麻猫,在街沿上走。”

“啊!”我叫了一声。他虽寥寥数语,我却感到事情并不简单。丹叔叔看着我,意识到我很有愿望听下去。

“金毛要去那边,麻猫要过这边,它们两个——怎么样?”他问。老师的职业病。

“相向而行!”我抢答。

“对的!”他赞许道,“金毛人家就是金毛,很提劲,很得意。麻猫呢?它看到金毛以后,怎么样?它一下就愣住了,它不动了!”

丹叔叔说金毛的时候,我就有感觉了,心里暗暗一惊,因为发现他下意识地代入了金毛,两臂聚拢扮作前腿,还颠颠儿走了几步,面带微笑眼睛看天,以表现金毛的威武昂藏高傲憨傻。等他代入麻猫的时候,更不得了,全身心地投入表演事业中。他学麻猫,努力把身体缩成一团,胳膊扮前腿时只使用小臂,两手虚虚握拳,交叠行进所谓猫步。麻猫本来悠闲地在街沿上散步,发现金毛当前,立刻刹脚,随即伏下,贴地趴着一动不动,全身的肉和毛都呈现出高度的紧张,眼睛死死盯着金毛,眼神透露出一颗激动不已、贪婪无比的贼心。整套动作,从躯体到眼睛到贼心,丹叔叔环环相扣栩栩如生一气呵成。那一刻我也恍惚了,仿佛眼前没有阿迪达斯的衣帽三件套,没有人,只有一只麻猫本猫。

麻猫定住以后,他又去扮金毛,一人分饰两角,我万没料他竟这样娴熟。金毛发现麻猫却毫不在意,只是慢下了脚步,缓缓站住,从眼角俯视麻猫。

“人家金毛怎么样?”他问。

“啊怎么样?”我急等揭晓。

“——根本看不起它。”他叹道。又扮回麻猫,眼睛朝上盯着金毛。

“它咋个想的?”他伏地歪头问。

“啊咋个想的?”

“哼,狗东西好大个儿啊——老子要吃三顿才吃得完。”他从三瓣儿嘴的嘴角挤出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