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小娘脸一下白了,筷子掉落在案几上。
慢慢的,她眼中蓄满泪水,扑簌扑簌落下,打湿了衣衫,落在桌案上,汇成一片小水洼。
李象心揪了起来。
男女之间的事啊,它从书本上学不来。
哪怕李象阅遍崇文馆数万卷藏书,读过先贤言,看过兵家书,通名家狡辩术,甚至学过纵横家的阴谋技,可是依然是一名初学者。
因为最终一切还是要落于人性上。
没有人能看透人性。
更没有人能勘破人间情。
这道题,他真的不会作。
“小娘知道自己身份低贱,配不上大郎,让大郎烦心了,这便走。”猪小娘擦去眼泪,低声说道,慢慢起身。
可是眼泪却越擦越多。
李象心越揪越紧。
他看不破人性,勘不破人间情,可是他能看到猪小娘的痛苦,那痛苦已然化为实质了,几乎淹没了李象,让他窒息。
他赶紧摇头,彷佛要摆脱这一切:“不是这样。”
“我若持门户之见,便不会入西市了,更不会救助贫困坊民了。我与常人无异,我也吃喝拉撒,这些菜就是我亲自煮的......我非世人眼中的身份尊贵,养尊处优之人。你也未让我烦心......是我配不上你。”李象叹息道:“跟我联系在一起,会累你一生。”
猪小娘怔住了,睫毛上挂着泪珠,茫然不懂。
李象苦笑着指着桌案:“做这些菜既是因为时间紧,水煮熟了即可,也是我有意选择。”
猪小娘望着几道菜,她觉得自己有些笨,因为她完全听不懂。这让她分外难过,忍不住想哭,可是她拼命忍住了,怕打扰了大郎。
李象叹息道:“水煮羊肉,清蒸鱼,水煮蛋,水煮虾子,都是水煮,就如你的生活一般。就该清清白白的,简单却又省心,没太多烦恼,这样过完一生多好。”
“而我的生活却是浓油赤酱,辛酸苦辣混为一体,黑白不分,污浊一片,这样的生活你应付不来的。”李象的表情分外复杂,既有悲哀,又有痛苦,更多的还是无奈。
他的身份决定了他没有选择,只有拼下去这一条路走。
“可是这道就不清白呀。”猪小娘突然指着一道菜说道:“它红红火火,大郎既然为我准备这道菜,不就希望我的生活也这样吗?”
李象看她指着红通通的水煮虾子,苦笑道:“这道不算,准备这道是为你解气的,希望你吃了,能顺顺气。”
猪小娘不解,不明白这道水煮虾怎么为她解气。
她皱着眉头,思考半天,突然道:“那我为大郎烧火。”
“什么?”这次轮到李象怔住了。
“大郎煮饭总要人烧火吧?”猪小娘精神一振,分外认真道:“我来为大郎烧火。让大郎无后顾之忧,能专心来煮饭。”
“.......”李象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望着猪小娘坚定的眸子,认真的表情,李象知道他纵是有千般道理万般理由,也打不退少女已经萌动的心。
少年慕艾,可我非良配啊。
看来只能另辟蹊径了。
李象沉默了良久,突然站起身来,走到猪小娘面前,离她很近,呼吸几乎能打到对方身上。
猪小娘有些紧张,脸颊刷的一下子变得通红,比那盘煮熟的虾子还红。
更有些窘迫,因为是她的呼吸打在李象头顶上,她比李象高了好多,这让她有些自卑。
情不自禁就要缩肩塌背,矮下身去。
被李象扶住了肩膀,不让她弯腰。
李象笑道安慰道:“没事,高一些没什么不好,再说我也会长高的。”
“可是,我太高了,像竹竿一样。”猪小娘还是自卑。
“那你多高啊?”李象下意识问道。
“六,六尺。”猪小娘声音比蚊子还小。
“......”李象砸吧了下嘴,一八五啊,心说确实太高了。他想了想说道:“那我努力长得比你高吧。”
“嗯。”猪小娘这下高兴了。
“那你先回家,好好生活,等我长得比你高那天,我再去找你好不好?”李象柔声对猪小娘说道。
“大郎会去找我么?”猪小娘期期艾艾道。
李象沉默了下,点头道:“会的。”
猪小娘高兴极了,她鼻翼呼吸急促几下,突然弯下腰来,身体前倾,大着胆子将额头跟李象贴了一下,然后羞不可抑的捂着脸跑走了。
额头传来温热的触感,李象呆在了原地。
......
等侯君集不知何时回过神来,李象坐在他面前。
房中已被打扫干净,房门关闭,只剩他们两人。
“这就是你想要的,折辱老夫,让你觉得自己是胜者?”侯君集冷冷的问道:“胜者王侯败者寇,李象,杀了老夫吧。”
“胜者王侯败者寇。”李象喃喃道:“这句话出自春秋之际,窃珠者诛,窃国者侯,那时的王侯是一国国君。那么打败了你,能让我成为王侯吗?”
侯君集没想到李象会说这些话,不禁有些怔然。
如今的大唐只有一个国君,那就是李世民。
显然......
“不能。”李象自顾自摇头:“还有,那时的大寇,横行无忌,杀贵族,攻城池,所到之处,大国守城,小国入保。诸侯闻之色变,望风披靡。呼喝圣人,如呼小儿,斥其‘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昔时的大寇,何等的存在,而你?”
李象表情不屑。
“胜了你不能使我成为王侯,败了你也没资格自称为寇。所以,胜者王侯败者寇,侯君集,你还没资格说句话。”
“你?”侯君集目眦欲裂,感觉被羞辱到了极点。
他深吸一口气,嘲讽道:“所以,契合我的,该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是否?”
没想到李象奇怪的瞅着他,再次摇头:“你若不跳到案板上,怎会成鱼肉?还有,谁又会宰割你?”
侯君集怒不可遏:“所以到头来,错的还是我?”
“当然。”李象点头道。
“你......”侯君集再次感受到了耻辱,平生前所未有的耻辱,这让他恨欲狂。
他刚要大怒,突然怔住了:“你那句话什么意思?”
“你没听错,没人会宰割你。”李象淡淡道。
“哈哈......”侯君集指着自己,气极反笑:“那我现在是什么?难道是我自找的不成?”
他被猪毛刷刷的浑身红通通的,像煮熟的虾子,一碰就痛。这幅狼狈的模样,如今对方告诉他是无意。
“你就是自找的。”李象说道。
自作孽不可活。
把侯君集噎得说不出话来,几乎原地自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