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么想现在就讲侯七七,可我不能。我必须要先讲这个冬季的我,以及从上上个冬季开始持续的状态。我必须理清脑海中杂乱的思绪,弄明白故事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又经历了些什么事情。
冬季的夜漫长得让人难以入睡,入了睡也总难以踏实。从何时起我变成这般的,能记得的,是侯七七离开后的第一个冬季开始的。这次是第三个冬季,也就是说侯七七离开已经过了两年。
第一个冬季失眠的情形,我不想去回忆,可我又不得不去试着回想。当时我怎么也没能找出失眠的原因。到了第三个冬季,我约摸地发现失眠的因素里有侯七七的成分,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发现,要知道一直以来,每当我遭遇失眠的侵袭,都是依靠对侯七七的回忆才到达安然入睡的状态。而这因素成分,是我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稍稍品味到的。
也是从上上个季度,我开始发觉我的灵魂苍老得可怕。一来,黑暗爬上床头的时候,我不再规劝自己早早睡下,不明就里地失掉了对明天的期待。二来,我陷入了无法合眼的病态之中,从上下眼皮闭合的那一刻,周遭便无意识地发生恐怖的变化。这变化也是我不愿意提起的,没人愿意主动去体悟恐惧。先是,手边的墙壁消失了,身下的床板开始无限地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几乎是同一时间,我身上的被子以及我自个儿的身躯甚至是整个星空统统消失了,我唯一能感觉得到的是意识化成了一团混沌,孤零零地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微微颤抖。于是,我出于本能睁开了眼睛,可以料到我的瞳孔定是瞬间放大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程度。因为是本能地害怕,臆测到黑暗中随时随处会伸出无数把利刀将我剿杀。杀掉了我的意识,便也等于杀掉了我。
毫无疑问,我的灵魂流失了生命力。身体也相应地表现出对现实未来事物的厌倦,以及面对黑暗时本能的恐惧。
当然,这意味着我患上了一种病。至于病名是什么,病的初始原因是什么,在当时我是一概不知的。即便是知道了,只怕对我的痛苦也起不到半分抑制的效果。
我尝试着去寻找治愈失眠的药剂,如今,才发现根本不存在什么可以根治的药剂,一切都需要依赖自我治愈。不幸的是,我的自我治愈能力和我的免疫能力一样差。
记得有一次在末城县的天台上,薇薇问起我:“你右手中指上的U型伤口是怎么回事?”坐在石阶上的我,背倚着一扇生锈的铁门正失神地看着夜空,我摊开右手举到眼前,星光穿过指缝落到脸上。我该怎么回答她呢,谁知道呢。
“好了,不提这个了,说说你为什么要休一年学?”
我闭上眼睛,右手扶着额头,长长地出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笑出了声:“我也不知道哎。”
“确切地说,我这不算休学,因为休学期间我仍在未城中学,在重读高一。”
后来,我仍旧没能回答她的那两个问题。故事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哪里呢,如果非要我讲的话,大概是那里了。
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二日,我在上初中三年级。末城县教育局针对各乡镇初三毕业生制造的提前招生考试结束了。
当天晚上,我收到了一张蓝色信笺,宣告了我的失恋。回到寝室,恍惚间,我接过了室友递来的香烟,狠狠地抽了起来。我失恋了,虽然那个时候我对恋爱还不甚明白,更不会有人告诉我恋爱究竟该是什么样子。半夜起来,站在窗口吹着风,夜空乌云密布不见半点星月,不曾想四月的夜居然会让我想起冬季的凉。这个时候,室友大普、墨翟还有小霜他们大概在做着关于未来的梦吧,我的未来呢,
应该是呆在一个可以看到更多天空的地方吧。
四月二十三日早,是我初中三年来起得最晚的一天,也是我在这所学校的最后一天,当然,这也是不可能预料得到的。
晚自习,教室,我的同学,从昨晚开始的亢奋心情不见有丝毫冷却的趋向。相比之下,我显得格外沉默,但也只是外表而已。第二节晚自习下课,我走出喧闹的教室,准备看一眼天空的深幽以此来平息我的躁动不安。
走廊上有一小群人在摸高嬉戏,比谁跳得高,谁先发现别的没人摸过的高处,以便自己可以一展身手,赚取一两声欢呼。而我只在乎我的星空,任他们嬉笑。
我将手搭上了走廊的石栏,却失望地发现夜空没有星星,在这个沸腾的夜没有一丝星光洒落。同班的一个女生,大概是见我一人在这里不言不语,便拉着我一起摸高。我拒绝了。
说真的,那时候她不该激我的,不该说我跳得不高,不该说我是个奇怪的生物。因为,我心中无处排解的情绪,像一把干燥的柴禾一瞬间被这番话点燃了。我分开人群,走到楼梯口的防盗门下。对了,忘了说了,我们班在教学楼最顶一层,这层楼设有横向推拉门,结构是平行四边形,不常开。我们班也是临时组建的班级,从各个班级抽出来的尖子生在一起集训为更好地应对提前招生考试。我快步走到那个防贼的铝合金制的横向收缩门下面,奋力一跳,扣住门上的横梁。
“看,我能。”落地时,我没有欣喜只是平静地说,像是对那个说我跳得不高的女生,又像是对我自己。我那刻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很奇怪。
突地,一声尖叫撕碎了我的平静,却也制止了他人的喧闹。是那个女生,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忽然想不起来了。她为什么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像是很恐惧地看着我,不,是看向我的手。片刻,周遭就乱了,该死,我暗暗诅咒道。我看着慌乱的人群,有去班里大声嚷嚷的,有相互推搡大概是要去叫老师的,也有几个忙把我围住却不知所措的,还有两个像我一样站立不动的,不,三个,算上那个说我跳得不高的女生。她也站立不动,有些呆呆的,她捂着嘴巴,眼睛仍看向我的手,眼泪早已经淌过指缝,她的腮部和不甚明显的喉结一下一下跳动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哎,那个女生,你可不可以看向我的眼睛,我想要问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的,我很困惑。
“手……你的手……在……”
什么嘛,那个女生,你是说我的手吗。可笑,是的,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很可笑。我低头看了看,眼前一片红色,中指不知道怎的变了形,血模糊了我右手整个手掌。也许是我的神经已经麻木,我竟没有感到丝毫疼痛。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突然从教室里蹿了出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举到半空,带着我撞开了周围的人群,直往楼下奔去。回过神来的我,试图抽回手臂,“你要带我去哪儿,阿蔚?”。
“你不要命了!我带你先去找老师。”
“放手,要去你自己去。”
“受伤流血的,是你不是我,你到底清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知道,死不了。”
血一滴一滴砸在阶梯上,“嗒……嗒……嗒……”,世界安静极了,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仿佛眼前只是一场奇怪的梦。
后来我没再说什么,任由孙中蔚把我带到了四楼的办公室。在四楼的楼梯口拐角处,遇到了我正在闲聊的女朋友,哦,不,是前女友。我看她的时候碰巧她也在看我,只不过她看我的时候有些躲闪有些茫然,我抬起我的左手跟她打了个招呼,冲她笑了笑。她回笑,有些勉强。我想,她大概并没有发现我受伤这一事实吧。但愿,她没有发现。
办公室里,见到我这般模样的历史老师,一边心疼得抚摸着我的头,一边焦急打电话找我的班主任。手机的听筒里传出嘟、嘟、嘟的声响,血滴在了水磨石地板的同一个位置上,而我感受到了历史老师她手心的温热。“老师,打不通就不要再打了。”我说。老师轻轻摇摇头,对我笑了笑,手轻拍了两下我的头。
“王老师,文青出事了,你现在在哪了?”我看到她眉头松了一下又皱了起来,“校长办公室?好,我知道了。”
然后,历史老师带着孙中蔚和我来到了校长办公室,路上还说了几句宽慰我的话。找到班主任后,孙中蔚被以不是班干部的理由支走回班级上自习,由班长代阿蔚同行。在场的校长以人越多事情越容易办砸的说辞将历史老师劝回了办公室,接着,让班主任先带我去学校的医务室止血,并拍着胸脯说这事交给他了,说他马上打电话给他的司机,司机会开车到医务室那边接我们去医院。
医务室门紧闭着灯亮着,可惜没有人理会这急促的敲门声。班主任手握成了拳头愤怒地砸向了门,低声骂了句该死,“医务室”三个字也随之在黑夜里颤抖了几下。两束刺眼的灯光从远处打来,一声鸣笛划破了校园上方安静的夜空。我把紧握着右手腕的左手举起,挡在脸的一侧,忽然脑袋有些晕脚发轻,重心朝扶着我的班主任倾了倾。
一辆黑色的轿车稳稳地停在了医务室门口,车门打开,我曾经的好朋友,不,班长从里面走出来,一脸沉重。“文青,你怎么弄的是,还好吧?”我没有看他,只是松开左手打开后门侧身进了车里,班主任早已坐在副驾驶座上。我说,“谢谢你,庒翟。我还好,班里没有人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吗?”庒翟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以后关了车门,掏出叠得很整齐的卫生纸,边取开纸边说,“告诉了,只是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来,把手抬高一点,我帮你擦擦手背上的血。”我再次向庒翟道了谢。“干嘛这么客气,我们是朋友。”他说这话时,脸上依然是以往好看的笑容。
车子很快开到了镇医院,在急诊室里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医生,随着叫唤声从一张横挂的白色帘幕后面不急不慢地走了出来,一边披上白大褂一边询问病人是哪位。他看了看我受伤的右手又抬头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你稍用力试着把手握成拳头。”
当我按照他的话去做的时候,这一曾经重复过无数次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我竟然无法完成,中指安静地竖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是在说:“嗨,伙计,你可真他妈无能。”有一瞬间我很恐慌,无力感袭击了我的整个身体。
我茫然地看着那个医生,他摘下眼镜捏了两下鼻根,依然很平静地说:“我刚刚大致看了一下,食指和无名指只是表皮刮伤,没有什么大碍,关键是中指,伤口很深并且肌腱可能断裂了,先简单处理一下然后动手术。”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在场的人听到。
“大夫,这孩子还在上学,右手对他特别重要。你看能不能先给他处理一下伤口,我是说,先给他止下血,我想带他去县城动手术。”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的听觉和视觉出现了错误,一向不负责任的班主任居然露出了严肃的神情。今天可真是奇怪的一天,怎么会有一种想哭又想笑的感觉。呜呼,怪哉怪哉。
“你的意思,是怕有后遗症吧。可以,这个可以理解。”那个医生扶了扶重新戴好的眼镜,从抽屉里拿出一根止血带,“去县城的话,大概15分钟的车程,伤口暂时不用处理到那边的医院再说,我先用止血带帮他轻压一下血管,这只是暂时的。”
“谢谢你,大夫。”
“不客气,先付一下止血带的费用,一共5块钱。”
在班主任准备掏钱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走出来急诊室,墨翟跟在我的后面问我怎么了。墨翟是在问怎么了吗,真是的,大概是我愚笨吧,从没听说过费用要交到医生个人那里。
“没什么。”回答过墨翟的话,我把脸转向了急诊室,“班主任,我用左手握着手腕一样能止血,去县城吧。”在班主任走出来的时候,急诊室里隐约传出年轻女子的笑声。不过,班主任、庒翟似乎都没有听到,大概又是我的错觉吧。
终于,还是没有要那根5元的止血带。在去县城医院的路上一直沉默的司机开口说希望我把手举高一点,副驾驶座上的班主任打电话通知我的父母去县医院。后来在县医院动过了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