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进入原始森林
在王小北后来的回忆里，他始终都记得长征所走过的那些漫长而艰险的路。就像现在，夏天如期而至，大片大片的乌云从遥远的天边滚滚而来。王小北晓得，一场暴雨已然逼近。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把尘土卷得打转儿。他看见一片孤独的树叶被风吹远。这个时候，暴雨“哗哗”地砸下来，把王小北半边身子都打湿了。这让王小北想起了长征时，他同十三班的小伙伴跟随大部队北上，向甘南腊子口方向前进。那个时候，同样有一场暴雨。
红军队伍进入了原始森林。对于王小北他们来说，并不知道什么是原始森林。他们只知道，这儿的树很高大，比老家的高大多了。树还很密集，一棵挨着一棵，树叶碧绿宽大。不光如此，这儿的花草也长得十分旺盛，有些甚至比皮蛋还要高。王小北抬眼，却看不到边际。这儿除了花草树木，还是花草树木，仿佛是一片树海。
豆大的雨滴从天空中砸下来，把王小北精瘦的肩膀砸得有些生疼。王小北的草鞋沾上了很多烂泥，这让他的脚很是吃重。雨越下越大，王小北闻到了一股浑厚的草木和烂泥的气息，甚至还有一些腐败的味道。林见鹿折了几片硕大的叫不出名字的叶子，遮在头顶上挡雨。他看王小北什么也没有，就给他也折了几片。林见鹿说：“王唢呐，你全身都湿透了。”
雨声一波接着一波地穿过王小北的耳朵。王小北没有听清楚林见鹿说了些什么，他稍微抬了抬眼睛，看着一大片湿漉漉的绿色，说：“雨可真大。”
对于王小北来讲，这会儿的雨虽说很大，倒也没有什么，无非就是身上淋得湿了一些。数月前，他们在雪山上遇到的暴雪和暴雨，那才叫可怕呢。说实话，雪山上的雨还没有这儿的大，可这儿的雨不冻人，雪山上的雨能把人活活冻死。哪怕是过去了几个月，只要一想到雪山，王小北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打一个哆嗦。王小北伸出手掌，看着雨珠砸在手掌心上，一滴一滴地全都砸碎了。他忽然想，雪山上的雨水还是不够大，要是够大的话，也许就能把积雪都给砸没了，这样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红军战士牺牲了。
王小北向来都是不怕淋雨的。他和林见鹿第一次去追红军队伍的时候，就淋过一场雨。在村子里的时候， 他也经常淋雨。王小北会在野菊花快要开的时候，去淋一场雨。他蹲在家对面的山坡上，看着面前含苞待放的野菊花，安静地等待一场秋雨的到来。王小北很清楚， 秋雨一过，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就会次第开放。那些黄色的、粉色的、红色的以及其他颜色的野菊花会在山坡上像海浪一样铺开来。这个时候，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一股脑儿地全都涌向王小北，把他整个人都裹了起来。
王小北喜欢奔跑在秋雨中的山坡，在他湿漉漉的目光中，仿佛每一朵野菊花都是会奔跑的。他向前跑，身后的野菊花就会往后跑，只要王小北不停下来，那么他和野菊花就会越来越远。很多时候，王小北觉得野菊花同父亲王大河是一样的，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每次王小北淋雨，爷爷王老根就会穿上蓑衣，挥舞着一根细长的竹条，像赶鸭子一样地追赶着他。王小北管这叫“竹笋炒肉丝”。在他老家诸暨就有竹笋炒肉丝这样一道菜，而爷爷手里的竹条，抽打在王小北的皮肉上，可不就是“竹笋炒肉丝”了吗。王小北奔跑在秋雨中，溅起的烂泥把他的裤腿都弄得脏兮兮的。王小北一点也不觉得脏，他觉得，这些烂泥像一个个小人一样， 也是怕吃到爷爷的竹笋炒肉丝，才会争先恐后地躲到自己的裤腿上来。
王小北想到这儿，眼眶忽然湿了一下。他分明能够感觉到，一滴水珠从脸颊滚落。他想，那一定是一滴泪水，因为它滚烫得要人命。王小北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附近没有竹子，都是一些粗壮的大树。王小北真想拗一根细长的竹条带在身上呀。他觉得人可真是奇怪呀，那个时候无比害怕的竹条，现在竟然是那么想要拥有。
红军队伍冒雨行进着。这一带他们从来也没有来过，先锋部队遇山开路，遇水搭桥，为后续部队提供行路方便。王小北听林见鹿讲这儿是原始森林，很少会有人踏足。原始森林是很危险的，不光会有野兽，还会有有毒的瘴气，万一要是让他们遇上了，那就麻烦了。王小北看了林见鹿一眼，林见鹿的头发也淋湿了。王小北对他说：“你又是书上看来的？”
“我看的书可多了。”林见鹿拍拍胸脯，“学富五车晓不晓得。”
“那我问你，什么是瘴气？”王小北还真是头一回听说“瘴气”这个词，他只知道毒气、火气、生闷气，啥是瘴气可一点儿都不知道。
“瘴气就是一种毒气。”林见鹿忘记了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了，反正，他知道瘴气是植物或者动物的尸体腐 烂以后，一旦遇到高温，就会产生这种毒气。瘴气很难 在植被茂密的森林里消散，一旦人闯进有瘴气的林子 里，就会有生命危险。末了， 林见鹿又补充了一句： “想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时候就遇到过瘴气。”
王小北问道：“孟获是谁？”
“一个南方部落的首领。”林见鹿说，“你连《三国演义》都不知道。”
王小北想了想，说：“诸葛亮是去南方捉孟获，我们现在是北上，肯定没有瘴气。”
在王小北和林见鹿说话的时候，雨变小了。王小北其实很不希望在他们前行的道路上遇到瘴气，这一路走来，他们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王小北明白红军一路的艰辛，就是为了让老百姓有一个太平日子。所以，他们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牺牲。但是，他再也舍不得身边的人为此而牺牲了。尤其是在过草地爬雪山以后， 倒在路上的战士真是太多太多了。
等雨彻底停了，喜子就和竹竿儿、皮蛋去炊事班帮忙。部队要原地休整一下，埋锅造饭。王小北原本也想去的，可是他不愿意看见李万家的那口大锅，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哭鼻子。王小北一直觉得，自己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红军战士，就不应该掉眼泪。可他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好端端的一个人，说牺牲就牺牲了。
说实话，像这样的原始森林，不要说王小北和林见鹿了，就是所有的红军战士，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头一回遇见。整片原始森林没有一户人家，真可以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红军队伍想找个向导，都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情。因为人生地不熟，红军战士们在吃住上都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住倒还是能够解决，毕竟战士们找到稍微空旷一些的地带，就可以安营扎寨。倒是吃这一方面就要费些心思了。森林虽大，也没有可供食用的野果。退一万步讲，即便有野果，战士们也是不太敢吃的，保不齐哪个野果就有毒。好在战士们自带的干粮还有那么一些。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水源。赶了那么久的路，战士们又累又渴，如果没有找到干净的水源，怕是都会虚脱。
喜子有一些后悔。他在去炊事班的路上，其实观察了一下四周，这附近根本就没有溪流。他对身旁的竹竿儿讲，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刚才下暴雨的时候，就应该接一些雨水。雨水虽说也不是那么干净，但至少煮开了还是勉强能喝的。现在倒好，雨也停了，想接也没地方接了。
毛林和三儿、杨小羊他们几个人已经开始搭建帐篷了。暴雨一过，满地都是泥泞，他们只能挑选一些生长着矮草的地方来搭建帐篷。即便如此，他们几个人的草鞋也被烂泥沾满了。一双黄颜色的草鞋现在都成了灰褐色的了。
王小北想给战士们打打气，就从背脊上解下了唢呐。他站在一根烂木头上，把腮帮子鼓得滚圆滚圆的， 唢呐的声音一下子就冲了出来。一群叫不上名字的鸟儿从林间蹿出来，仿佛是被王小北的架势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