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个场景是白色记忆的开端。

秋日的一天傍晚，放学了。因为夏天刚过，太阳还呆在半空中，躲在被它染地鲜艳的云朵后面，距离地平线还有一段距离。夏天闷热的气息还没有完全消散。学生们讲话的喧闹声和汽车的喇叭声混杂着一丝丝疲倦飘散在空气中。学生们陆陆续续从学校里出来，讲着话，笑着，交谈着，少男少女的气味，汽车开过来，学生们道别，汽车离开。一切嘈杂的声响混合成一种窸窣的声音从整幅画面的深处传来。一幅慵懒的画面。

我走出校门。

这个十三岁的少女走着。

天气算比较温热，所以她穿着一件带着蓝领的白色短袖校服，没有穿外套，露出了两条纤细的手臂，还穿了一条藏青色的长裤。这身衣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这和她的同学，那些少男少女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色彩。唯一不同的是，少女穿了一双白色短靴。她的裤子短了一些，在靴子和长裤之间，露出了一圈小腿白皙的皮肤。照理说，这双靴子在这个季节是有些炎热的，但她依然穿着。她那段时期经常穿这双短靴，她很喜欢它，认为将它穿在脚上是很好的，是吸引人的。只要穿着它，少女就会感到从心底生出的一种别样的喜悦。这种感受并不起眼，少女通常不会感知到它的存在。这种感受，就像影子一样，随着靴子的脱穿，显现或者消失。但它是确实存在的，即使看上去似乎是透明的。这种心底的意识，这种感受，是一种支撑，是它支撑着少女存在于这个世上，坚实地站在地面上，而不是漂浮在空中或沉到地里。

这双白色短靴，穿在她身上，有些特别的意味。这或许是因为她高挑的身段，像杏仁一般的深栗色眼睛——总是很忙地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很适合这双白色的短靴所带来的一种神秘的气质。

这双短靴，是我一次逛商场时在橱窗里看见的，它被塑料模特穿在脚上，向来来往往的行人炫耀。我看着它，感觉就像是我曾经拥有过这双短靴似的，但它现在丢了，没了，我想要再把它拿回来。这种感受，也是那一段时间附近开始出现的。我想啊，这或许是青春期的缘故，这个小戏法，让我感到身上总缺了些东西似的，需要一些遥远的事物来填补它，装饰它，这样才好了。这是我第一次想要买有些别样气质的服饰之类的东西，我看着这双短靴，我就知道很喜欢它呀。于是我把母亲叫过来，叫她看这双白色短靴。你看这双靴子，挺有意思的呀。如果你喜欢的话，那就去试试看吧。好的呀。我很高兴啊，就像暂时获得了整个世界一样。就这样，母亲运用这个世界的一些奇妙的规则，用一些只有意义的东西作交换，让这双白色短靴，从橱窗里塑料模特的脚上，到了我的手里。回去我就迫不及待地穿上要给我父亲看。父亲看着他的青春期的少女，他很高兴。父亲笑着，他说很好看，这白色很优雅，有些成熟，很适合少女。他问少女怎么会想到要买这样一双靴子的。少女想了一想，“不知道呀，可能就是喜欢吧。”少女确实弄不清楚，她不知道买这双短靴是为了谁的，就连自己为什么喜欢它也不知道。少女没有多想，没有继续想下去。

白色短靴，是整幅画面的焦点。校门口，傍晚，学生。嘈杂的车流声。闷热的空气带来一丝丝的飘忽与疲倦。是这双短靴，展现出了少女内心的一种特别的感觉，将她与画面中的其他一切隔开。她走路的姿态；一双纤细灵巧，活泼的前后摆动的手；在校服下被衬托出的不成熟的温柔的轮廓——一些模糊不明的线条和曲线；偶尔的清爽的秋风拨开炎热的空气撩起的几根发丝；书包上的玩偶小挂件，摇呀，晃呀，随着轻快的步子起伏，发出细微的叮铃的响声。只要看着她，就能清晰地闻见一种年轻的柔软的气息，似乎还混有一丝独特的清甜气味。

他出现了。

他也在画面中。因为有一个引子，这个重心，使两人都倾斜了过来。

白色时期的故事在秋天展开。

这是一个臂章，是少女的物品。少女的父亲认识学校的校长，是见到面会打招呼问声好的认识。于是，她被分在了校长教的班级，校长也会时常关注她，这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奇妙的世界，对待人或事物总是要考虑一些微妙的平衡。或许是这个缘故，校长给少女安排了一个职务，赋予她一点小小的权利和任务，臂章便是这些的象征。校长是个中年男人，和他那个年纪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真是奇怪，形容这个年龄男人的词语，严肃，固执，甚至有些偏执，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做出一些惊奇的举动，似乎适合于每一个不幸来到中年的少年。而这位少女，她永远也想象不到这个家伙是怎样思考的。

臂章从少女肩上落下来，掉到地上。

他走过去，弯腰，捡起，将臂章拿在手里。

这一切仿佛是在一瞬间完成的。

这个少年靠过去，靠向少女。

他看着她的背影，她的白色短靴。

少年开口了，他说话了。

这是画面中第一次出现清晰的声音，它令周围一切嘈杂都褪去。

少女听见背后有人叫她，回过头去。

时间开始减慢。

“同学，这是你的吗？”

“是的，是我的，谢谢你。”

少年是看着肩章从她肩膀上掉落的，但他却没有说“同学，你东西掉了”，而是问少女这是她的吗。这是他说话的习惯。“你东西掉了”似乎缺乏了一点温柔的意思，所以选择去问一个失去了意义的问题。少年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这点，问少女只是希望少女可以回答。

少女回过头去，少年将肩章递给她。

少女看着他的面容。有些熟悉，可能少女过去不知在哪个时刻见过他。

看着他伸过来的修长的多骨节的手。

少女无意识的碰了一下少年。

少女拿回了肩章。

少年微笑着，看着少女的白色短靴，向上看，看到少女的面容，她的眼睛。

他有些紧张。

少女也有些，少年看出来了。

少女很高兴，但又些拘谨。

她笑了一下。

少女快速上下打量了一下少年。

两人自然的错开了，对话结束了。

少女拿着肩章，向着水泥路的方向走着。

阳光透过香樟树的枝条。

学生的说话声混着有些嘈杂的声响，继续从画面深处传来。

画面结束了。

少年的形体，在少女的世界里浮现。他的样貌，气味，他的说话声。

他的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