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
十一月的北京城已进入初冬,乾清宫殿门外的值守太监,被呼啸席卷而来的寒意冻得身子不住发抖,提着灯笼裸露在外的手被冻得僵硬了,也不敢收回衣袖里取暖。
“哎,听说了吗?九千岁要被贬去凤阳了。”左侧当值的年轻太监,朝四周望了一阵,确定无人后,朝身边的同伴悄然道。
“听说了,怕是九千岁这关难过了。”同伴用手摸了摸被冻得发红的鼻头,吸了一口冷气,细声道。
话刚说完,忍不住回头朝殿内望了一眼,有些哀怨的说道:“这么冷的天,陛下还不安寝。”
年轻太监搓了搓手,点头道:“谁说不是?苦了我们这些当值的,冻得我手上都长冻疮了。”
在二人闲聊的时候,乾清宫内,灯火通明。
一张脸出现在案台后,少年年约十八,一身锦绣黄袍,腰系玉带,一双剑眉分明,双眼清澈俊逸,脸庞轮廓如刀刻一般,五官俊朗,任谁见了都要叫声好,若是放在现代,不知多少女孩会追着喊“老公,老公”。
可此时那张俊秀的脸上却满是戚戚然,眉毛拧成一团,瞧着地板直愣神。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候立在侧的老太监,见自家陛下这幅模样,心里莫名的有些担忧,莫不是这些天,朝政太多太烦,把陛下累坏了。
想陛下登基以来,澄清宇内,励精图治,拔除奸党,内外无不称快,皆赞当今陛下乃是英明神武,比肩尧舜之君。可其中酸楚,只有他这位在身边伺候多年的心腹知道,早起晚归,有时甚至通宵达旦的处理折子,这实在是太累了!
“哦?”少年闻言,醒转过来,他正是那位发出:“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的崇祯皇帝朱由检!不!或者说是现代人朱游天!
他现在内心很是忐忑,自己明明只不过是在景山公园,崇祯上吊的地方,拍了张照发给女神,下一刻就来到了这个没有手机,没有电,没有空调的鬼地方!他是昨天穿越过来的,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明思宗朱由检!
他不知该说什么,崇祯的大名在后世如雷贯耳,任何一位喜欢历史的人,都会对最后这位汉家帝王又悲又叹,褒贬不一。明史评价:“在位十有七年,不迩声色,忧勤惕励,殚心治理”,“盛德度越千古,蒙难而不辱其身,为亡国之义烈矣!”也有说:刚愎自用、刻薄寡恩、好大喜功、眼高手低,明朝的灭亡,其罪不可辞!
可现在自己穿越成了崇祯,歇逼了啊,老子虽然懂一些明亡的历史,可那都是看小说看的!谁知道那些小说写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头疼!真是头疼!
不过好在继承了崇祯的记忆,否则光是那一堆文言文写的奏折,就能让他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抓耳挠腮。
他稳了稳心神,问道:“魏忠贤现在何处?”
身旁的老太监没想到他没来由问出这一句,前两天您不是刚下诏贬他去凤阳守陵吗?虽然不解,但还是答道:“魏公公仍在京中,明日方才南下凤阳。”
这位老太监正是自幼服侍于信王府,生死追随于帝的忠仆:王承恩!
听到这话,朱游天,不!应该说朱由检稍稍松了神,他穿越的时机很巧,正是扳倒阉党,下诏贬魏忠贤去凤阳的时候,不久他就会下诏赐死魏忠贤。
魏忠贤的大名,他还是听说过的,这样的人肯定要用!毕竟书里都是这么写的。
想到这他不再迟疑,沉声道:“宣”
大明这条破船......真不知道能不能缝缝补补,开到岸边。
魏忠贤忐忑不安的望着灯火通明的大殿,脚步不自觉慢了几分,他不知道陛下深夜召见所为何事,不是刚贬自己去凤阳吗?难道陛下还不满足,非要对自己下死手?
想到这他浑身一个激灵,越想越觉得八九不离十,外朝弹劾自己的折子雪花一般的被送入宫中,这事他知道,崔呈秀被逼得辞官回乡,客氏也在被焚尸扬灰了。现在该轮到自己了?陛下啊,您真要赶尽杀绝?
不管了!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该来的逃不过,就这样战战兢兢的踏入了乾清宫。入门后,瞧见一双小眼,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内心一激灵,连忙跪下,以头俯地,疾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自案后的目光始终不曾移开,让这位曾煊赫朝野的大太监只觉如芒在背,冷汗淋漓。
朱由检百味杂陈看着这位两鬓斑白,面容憔悴的老人,谁能想到他曾是权倾朝野、窃弄国柄的九千岁?他在朝时,东林俯首,诸臣畏惧,祸乱内宫,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卖官鬻爵,内外只知有九千岁,而不知有君上,甚至还组建了一支由太监组成的人马,凡此种种被杀也不冤。
可朱由检不能,或者说不愿杀他,一个听话、会咬人的奴才,总比那些沽名钓誉的忠臣好用。
沉默良久,朱由检方才轻声道:“起来吧。”
闻言,魏忠贤愣了一会,连连叩首后方才起身:“谢陛下!”
朱由检给了王承恩一个眼神,后者当即会意,朝一众内侍挥了挥手,让他们全都出去。
待殿内只剩三人后,朱由检起身步至魏忠贤面前,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后者又跪了下去:“朕错了。”
魏忠贤满脸惊慌的应道:“陛下!奴才不敢!陛下圣明烛照,勤政爱民,乃我大明少有的圣明贤君,怎会犯错?有错也都是老奴的错。”
一旁的王承恩也张大着嘴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自家主子居然会认错?自己伺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
朱由检扶起魏忠贤,一声长叹:“确是朕错了,当初皇兄在榻前曾言:忠贤恪谨忠贞,可计大事,是朕误听小人之言,这些日子才委屈了魏伴伴。”
说着说着,还拍了拍魏忠贤的肩膀,温声道:“凤阳就不必去了,眼下朕有两件事需魏伴伴去办。”
魏忠贤本以为这场深夜召见难逃一死,没想到峰回路转,陛下竟要重新启用自己!激动之下,躬身答道:“陛下所命,莫敢不从,谁挡陛下的路,奴才一定将他的脑袋拧下来喂狗!”
嗯,朱由检听了很是受用,要不说皇帝都喜欢用奸臣呢,既听话又能办事,谁不喜欢?
“好!魏伴伴对皇兄和朕的忠贞,朕是知道的。”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语气有些萧索和无奈:“只是如今战乱四起,国库空虚,家国所用钱粮颇多,魏伴伴能否为朕分忧?”
朱由检心道:你党羽这么多,搞来几百万两银子总不是难事吧。
“这......”刚开始魏忠贤还不明白皇帝什么意思,沉思一阵,看着眼前挂着的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突然悟了!这是要自己破财消灾!
这位新御极的陛下可真不简单,可自己拒绝不了一点,性命捏在人家手里,想明白这点后,他当即表态:“为陛下分忧,奴才责无旁贷,就是不知陛下想要筹集多少银两。”
“哈哈哈哈”闻言朱游检大笑了几声,手掌一摊,想了想,又收回了拇指和食指。
魏忠贤自以为会意:“三十万两银子?奴才明天就交付内帑。”
他心中不以为意,区区三十万两罢了,这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可他没想到,面前的皇帝却摇了摇头,心头不禁一震,迟疑道:“三百万两!?”这可是一笔巨款啊,要知道朝廷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五百多万两银子。
心中愁的直叫苦,可脸上却不露分毫,咬咬牙心一横,想道大不了就找自己那帮子子孙孙,凑一凑,总归还是过得去的。
“好!蒙陛下信重,容臣一段时日,一定凑足!”
“好!魏伴伴不愧为我大明肱骨,忠心可鉴,届时将那些舍家捐银的忠臣细报上来,让朕心中有数。”
“是!陛下!”
“此乃第一件,至于这第二件......,朕思来想去,满朝上下只有魏伴伴你能办。”朱由检悠悠开口。
魏忠贤不明就里,但还是抱拳行礼道:“但请陛下吩咐。”
突然朱由检话锋一变,面含杀机,语气森然:“据报张家口一带,有不法商人以范家范永斗为首,走私大批粮草武器物资,经大漠草原输送至辽东建奴处,此举无异于窃国叛君,谋害家国,朕欲将他们碎尸万段。”
“然其中所涉仍甚广,不乏宗室勋贵重臣参与,魏伴伴可愿为朕解忧?”
这话一出口,乾清宫内更添几分寒意,王承恩咽了咽口唾沫,心中疑惑,主子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自己一直跟随在侧,没听说过这事啊。
魏忠贤嘴巴张得老大,完全被朱由检说所说震惊了,可冷静下来后,明白这担子得接,哪怕会得罪不少人,这是陛下的意思,我有什么好怕的!
“奴才明日就安排人去调查。”
“嗯,不有什么负担,有事朕替你扛着,退下吧。”
“是”
魏忠贤行礼,后退数步,这才转身离去。
步至殿门处,又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朕既是万岁,魏伴伴就不要叫九千岁了吧,生祠也不要再建了。”
闻言魏忠贤已踏入殿外的左脚立时一顿,转身跪下又磕了一会头,这才离去。
“陛下,这......”王承恩张口欲言。
朱由检挥手制止:“不必多言,去,再去叫锦衣卫田尔耕,许显纯,骆养性,李若涟来。”
看着魏忠贤离去的身影,朱由检暗思,锦衣卫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不久,田尔耕,许显纯,骆养性,李若涟联袂而至,四人在殿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头水雾,都不知道陛下深夜召见所为何事。田尔耕,许显纯更是躁动不安,神色晦暗,以为要大祸临头。
谁不知道我们是九千岁的人,多少东林大臣死在我们手中,现在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公公倒了,东林党那帮人又要上台了,我们能有什么好下场,想到这不禁互相对望一眼,都瞧见了对方眼中的不安。
可当他们从乾清宫内走出来的时候,一反先前的萎靡低落,反而步伐矫健,满面春风。
“咳咳,陛下亲点李兄弟为指挥使,又命骆兄为同知,真是英明神武,慧眼识才啊。”田尔耕脸上笑容怎么都止不住,方才在殿内他和许显纯,虽被陛下严厉训斥了几句,又降了自己一级,可他知道这关算是过了。
陛下的话还如犹在耳:“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只听圣命,过往种种不必再言,朕既往不咎,往后用心办差,为朕效力,自然无事。”
还特意提点自己和许显纯:“你二人朝野内外非议甚多,日后需洗心革面,只为朕办事,若再私自结交他人,必凌迟处死,诛灭九族!”
这个他人是谁,自不必言,他和许显纯都听出了陛下的意思,就是让自己不要再跟魏公公混了,现在改朝换代了,要跟他这位大老板混!
一旁许显纯也是笑意不止,连连点头:“是极是极,日后我等定要为陛下效死力。”
李若涟则是神游天外,一脸的难以置信,自己就这么成为锦衣卫指挥使了?而且还是陛下亲自点将!右手抬到脸上,用力捏了一把,真疼啊,真不是在做梦。
骆养性则面无表情,他世袭锦衣卫千户,如今陛下刚登基,正是用人之际,提拔他在情理之中,只是他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对李若涟另眼相看,乾坤独断让他做锦衣卫的老大,论资历,论能力,这个人哪一点比得上自己?他不服啊。
可他哪知道,他的陛下是来自后世,李若涟在北京城破时,率一众忠心的锦衣卫战死崇文门,而骆养性自己先降大顺,再降大清,这样的人,朱由检怎么可能委以大任,不过是将就用一下罢了。
待四人走后,乾清宫中灯火摇曳,只剩主仆二人,夜已经很深了。
王承恩再度开口:“陛下,该歇息了。”
可朱由检像是没听到般,走出了殿外,任由冷风掠过,慌得王承恩连忙追上:“陛下,外面天凉,还是回殿里吧。”
被冷风一吹,精神为之一阵,他越发清醒了,哎,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土地兼并,内忧外患,士绅不纳,党同伐异,天旱水灾,贪污腐败,诸王暴奢,没来由的生起一股无力感,我真能做到吗?
经过短暂的怀疑后,望着夜空中依稀的残月,目光渐渐凝实,不!我一定能做到!否则这最后一个汉家王朝,会在自己手里倾覆,无数百姓被屠,剃发易服,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王承恩看着立在白玉阶前,穿着单衣的朱由检,取来一张毛皮大衣为他披上。朱由检顿时感觉身子暖和了许多,心中有些感动,回过头来对王承恩笑道:“大伴,辛苦你了。”
闻言,王承恩连忙道:”陛下真是折煞老奴了,能伺候陛下是老奴的福分。”
可接下来朱由检的话,却让他如遭雷击:“大伴,务必要掌控好紫禁城啊,朕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话说完,朱由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管他什么反应,径直步入殿内,徒留他一个人在寒风中呆愣凌乱。
什么?陛下的意思难道是......有人要对他不利!?